全文 | 我的同学冯奚乔-深度-知识分子

全文 | 我的同学冯奚乔

2019/03/17
导读
这位才华横溢、年仅34岁的华裔物理学奖在巴黎出差时突然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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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奚乔


撰文 | 赵   平

责编 | 黄俊如


         

 

一、出生

 

冯奚乔于1960年10月1日出生在北京。爸爸冯宙鹏是国家经济委员会的总工程师,曾经任中国驻德国经济参赞;妈妈沈文筠是解放军304医院(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第一附属医院)胸外科主任;弟弟冯一意,比奚乔小六岁,后来考入清华大学自动化系。


奚乔从小聪明好学,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两岁半时,他就开始和他爷爷学中国水彩画。七岁时,他开始学习小提琴。当时正是文革初期,小提琴练习曲非常不容易找到,为了鼓励和支持小奚乔对音乐的兴趣,奚乔的妈妈和外公不辞辛苦地为他用手抄了许多小提琴练习曲。从那时起,小提琴就伴随了奚乔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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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岁的奚乔和爸爸妈妈(1963年于北京)(冯一意提供)

 

奚乔六岁时,弟弟的降临给他和全家带来了极大的喜悦。从一开始,奚乔就以大哥哥的爱心来呵护他的小弟弟,每天带弟弟一起玩。弟弟上幼儿园时,还在上小学的奚乔每天一放学就跑到幼儿园去接弟弟回家。


奚乔在三里河中古友谊小学上的小学,在铁路第二中学上的中学。从幼儿园到高中,奚乔一直很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爱,他不但学习成绩出众,还富有同情心,经常帮助其他同学。小学时,他一个同学的妈妈得了重病,奚乔不仅帮助那个同学做作业,还帮同学的家里做了很多事。一天,奚乔回到家里,深有感触地告诉妈妈,他感到非常幸运他有一个健康的妈妈。


奚乔有一个温暖并充满了爱的家。他非常爱他的家,爱他的爸爸,妈妈和弟弟。后来他的博士论文就是献给他爸爸妈妈的(见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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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的奚乔和妈妈、弟弟(1972 年于北京)(冯一意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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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高中时的奚乔和爸爸、妈妈和弟弟(1977年于北京)(冯一意提供)

 

二、大学

 

1977年10月21日清晨,广播里宣布了一则消息:中国要恢复中断了12年的高考,并透露本年度的高考将于一个多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这则消息犹如久寒严冬里的一声春雷在华夏大地上突然炸响,瞬间传遍了全国各个角落。它唤醒了千千万万多年渴望求知的年轻人,给他们带来了希望。对他们来说,上大学 - 这个今天看来很平常的愿望,在那个年代对许多人来说却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人们欣喜若狂、奔走相告。


当时还在上高二的奚乔也跃跃欲试,他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认真准备高考。1977年的高考是各省分别命题,考试时间也不完全一样、从12月上旬到中旬不等。高考完紧接着就是全国各高校择优录取。当时北大清华等学校可以优先录取优秀考生,不一定考虑考生的报考志愿。结果我和奚乔都被北京大学物理系录取。和我们一同被录取的有一百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年龄从16岁到30多岁不等,其中好多同学并没有报考北大物理,是因为成绩好而被北大物理系优先录取的。1978年2月,我们这些文革后首次恢复高考的幸运儿从全国各地来到了北京西郊美丽的燕园。在那个美丽的春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奚乔。


奚乔是从高二考入北大的,当时只有17岁,是我们这群人里比较小的。当时物理系的编号是02,我们是77级,所以我们每个人学号的前四位数字都是7702,于是我们这个群体称自己为7702。我们7702分了三个班,奚乔在二班,我在三班。各班只是习题课和物理实验分开上,大课及其他活动基本都在一起。虽然不在一个班,我和奚乔的交往还是很频繁的,经常在一起讨论问题。


奚乔非常聪明,也很勤奋。刚开始他的成绩并不是很突出,但是由于自己的聪明和努力,他在学习上进步得非常快。举个例子:由于我们同学入学前的背景很不相同,刚入学时系里给我们安排了一个英语测验,按当时的英语水平,给我们分了快班、慢班和免修。奚乔被分到了快班,我是免修。实际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免修的标准其实是非常低的,我上学前自修了一点英语,能够做一些普通的阅读,听、说和写的能力还差得很远,当时真应该去选一门英语课。奚乔的英语水平提高得非常快。那时常常看见他早上起来在宿舍楼前走来走去地背单词;每个周末他骑车回家,还把生词卡片贴在车把手上,利用路上的时间记单词。不久,他就开始读大本的英文小说。一次,他来到我宿舍,递给我一本英文书,高兴地说:“这本书很有意思,是一本科幻小说,讲生活在公元六位数字年的人。我全部看完只有六个生词,借给你看看,我想你的生词一定比我还少。” 这当然是一句恭维话,那时他的单词量早就超过我了,我到今天都很难找到一本只有六个生词的书。奚乔进步最神速的还是他的英语听说能力,他经常主动去找外国留学生聊天,练习口语。刚上三年级时,奚乔的英语口语已经是我们年级里最好的了。1980年底学校办了一次理科系英语竞赛,奚乔拿了全校第一名。


像我们所有的同学一样,当时奚乔在努力把各科都学好。如果什么没有搞好,他就会急得像小孩子一样。第一年下学期,赵凯华老师教我们电磁学,用的就是他自己写的书。赵老师的课教得好是全国有名的,可是由于当时文革刚结束,他的书不但没有印出来,而且他还正在写。所以我们的教材就是赵老师的书的预印本修正稿的复印件,一章一章地发给我们,常常课都上完了才拿到有关的章节。尽管如此,赵老师的电磁学仍然是我们在北大所有课程中收获最丰的一门。期末考试时,最后一道是个计算题,结果应该是两个物理量的二阶小量的差。平常我们在做计算时,一般都习惯只保留一阶无穷小量,可是这道题如果那样算,最后两个一阶小量就会互相消掉,得到的结果是零,那显然是不对的。赵老师的这道题出得真好,正好应验了爱因斯坦说的: “Everything should be made as simple as possible, but not simpler.(凡事应该力求简单,又不能过于简单。)”  当时好多同学都在这个题上卡住了,因为平时都没有习惯在整个计算过程中保留二阶小量。没有想到是这个问题,加上考试时间紧,没有机会返回去一步一步检查是哪里的问题,所以出了考场好多人都自己知道做错了,奚乔也是其中之一。我从考场出来,看见赵老师在外边等我们,我刚上前去跟赵老师说了两句话,这时奚乔也从考场出来了,他哭丧着个脸,看见赵老师就马上冲上来,用手一边比划着一边说:“哎呀,赵老师,这个... 这个... 最后一道题... 怎么做不出来呀?”  说着说着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时旁边还有一个女生看着忍不住地笑了。赵老师一看他这样伤心,赶快安慰他说:“别着急,没关系,你看这道题应该这样做……”


奚乔聪明,又很会利用时间,他每天都在高效率地学各种知识。他的学习成绩飞速地提高,很快就在年级里名列前茅了。和奚乔讨论问题是一种享受,他善于思考,对每一个物理和数学问题都有深刻的理解,常常发表他独特的见解。每次和他讨论都可以学到好多东西。有两次他给我看他写的数学证明,说让我帮他看看有没有错误。他的证明思路清晰,逻辑严谨,长达几页的证明一环套一环,俨然展示了一个理论物理学家的素质。我当时看了非常佩服,马上夸了他几句,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地谦虚了几句。


除了学习,奚乔的小提琴还拉得特别好,经常可以听见从宿舍水房里传出来他那优美流畅的琴声。他特别喜欢拉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我也特别喜欢这首曲子。我们的宿舍42楼210房间,正好对着水房。晚上下自习回来,睡觉前听上一段他拉的小提琴真是一种享受。在学校时,他还上台表演过,表演完他问我:“怎么样?还行吗?喜欢吗?” 我开玩笑地跟他说:“喜欢。爱因斯坦的小提琴也拉得好,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我知道他最喜欢别人夸他小提琴拉得好 - 说他物理学得好,他总要谦虚一下,说他小提琴拉得好,他总是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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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时的奚乔和爸爸、妈妈和弟弟(1980年于北京)(冯一意提供)

 

三、考 CUSPEA

 

三年级上学期,我们被告知李政道教授要在下半年主持首届中美物理研究生考试 - CUSPEA (China-US Physics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 , 招学生到美国最好的大学去学物理。奚乔听了非常兴奋,到处打听招考的各种细节。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要考什么,只是估计大学物理所有的课程都可能要考,而我们当时只上了两年半的大学,很多课程还没学。实际上当年那次CUSPEA考试的试卷用的是哥伦比亚大学物理系博士资格考试的题,那是研究生上了一年到一年半的课之后才参加的考试,通过了才能取得攻读博士的资格。这个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倒也是件好事,如果知道了,很多人可能就不敢考了。于是奚乔就抓紧时间自学了量子力学、统计力学等高年级的课程。我和很多同学也都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出国留学的好机会,决定试一试。我那个暑假哪儿也没去玩,每天在家里看书,自学了一些相对论、量子力学、统计力学等课程。


1980年10月,我和奚乔还有系里好多同学一起参加了 CUSPEA 考试,考场就在北大图书馆。考试分两天举行,每天上下午各四个小时,考的科目是:经典物理(Classical Physics)、现代物理(Modern Physics)、普通物理(General Physics)和英语(English)。全部是英语试卷,这在那以前我们还从来没接触过。因为是美国研究生院的试卷,和当时国内的试卷不太一样,题目比较新颖,但也很广,有的比较深。为了准备这个考试,我考前的几个星期都没有休息好,大脑一直处在紧张状态。奚乔告诉我他也没休息好,好像比我还糟糕,失眠得很厉害,要吃安眠药才能睡着。但是不管怎样,既然来了,就尽力考好吧。两天16个小时下来,我们个个都考得精疲力尽。但是这还没完,考完的第三天就是量子力学期中考试,只有第二天一天的准备时间。有几位同学可能 CUSPEA 考得太疲惫,就没有参加期中考试,出去玩了。当时教量子力学的齐辉老师很生气,说了一句我印象很深的话:“北京大学不是美国大学预科。” 那周下来人就像要垮掉了一样。不过好在心里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反正这个考试已经过去了,通过没通过也就是它了。不久考试成绩出来了,全国有126人通过了第一届 CUSPEA 考试,北大考上了16名,是全国各高校最多的,其中13名是我们北大物理七七级的同学(实际上考上了14名,但有一位同学嫌录取学校不好没有去,第二年他以高分考入了麻省理工学院)。奚乔是北大的第一名,全国的第四名(前三名都比他年龄大,奚乔当时只有20岁,是当年考上CUSPEA中最年轻的几位之一。),并且他的普通物理考了全国第一名。


紧接着,通过了 CUSPEA 的每个考生都要分别接受来自美国大学教授的面试。当年来面试的是哥伦比亚大学的 Norman H. Christ 教授和康奈尔大学的 Douglas B. Fitchen 教授及他们的夫人。北京的考生是在友谊宾馆接受面试的。奚乔的聪慧敏捷和流利的英语给面试官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们当时就评价奚乔将来会成为世界上第一流的学者。


面试后,我们开始申请学校,每个人可以申请五所大学。按照当时的经济条件,大部分的考生连美国大学的申请费都交不起。李政道教授打了很多电话、写了很多信,说通了所有当时参加CUSPEA计划的60多所学校,把我们的申请费全免了。


递交的申请材料中,包括至少三封教授推荐信。我当时请了系里四位给我们带过课的教授写推荐信,其中包括给我们教光学的沈克琦教授,他当时还是北京大学的副校长。一天我到办公楼沈老师的办公室去找他写推荐信,他说他很愿意给我写。同时他还告诉我:因为我们在北大的时间只有三年半,不能达到按规定的四年学业,学校决定把我们算北大肄业。我当时一听就懵了:“啊!怎么能这样呢?”我们这些人经历了那个“读书无用”的年代,好不容易有机会上了北大,又这样努力地学习,怎么到头来居然连个毕业证书都拿不到呢?沈老师当时马上安慰我说:“没有关系啊,你们将来出去拿了博士,谁还在乎你有没有大学文凭呢。李政道也没有学士学位,他是从西南联大肄业的。”可是当时这些话对我没有丝毫作用,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去我就告诉了同学们,大家一听就像炸了锅,奚乔更是急得要命。后来我又代表大家去和沈老师说情,沈老师说学校会重新考虑一下。过了几天,沈老师告诉我们,学校可以准许我们提前半年毕业,但是我们必须修满所有的课程,而且要完成毕业论文。于是我们13位同学最后半年非常忙,要完成所有的课程,还要写毕业论文。


同时,我们都陆续收到了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那时是用电报发给我们每个人的,我们也要用电报回复接受录取。奚乔被哈佛大学物理系录取,我也收到了耶鲁大学物理系的录取通知。


因为我们是文革后第一批这样大量的公派出国,国家非常重视。全国所有被录取的考生都集中在北京语言学院集训,国务院和科学院的领导及早年留学回国的科学家来给我们讲话。同时我们也有机会结识了从全国各地考取首届 CUSPEA 的同学。那些日子我和奚乔每天一同骑车去语言学院参加集训。后来我们又一起骑车从北大去美国大使馆接受赴美签证的面试。一路上我们聊了许多关于到美国后的学习和生活、对未来的希望、以及对当前时局的看法。奚乔当时只有20岁,但是他对许多事情都有他独特的、甚至在当时是很超前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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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物理系七七级毕业照(1981年6月)。冯奚乔在后排右8,后排右19是本文作者。由于七七级晚入学半年,本应该于1982年2月毕业,但因为有13名同学已经考取CUSPEA而提前毕业。所以这张具有历史意义的珍贵毕业照也提前了半年。

 

四、出国


1981年8月26日,我和奚乔登上了同一架飞往美国的飞机。当时还没有北京直飞美国的航线,我们乘坐的中国民航从北京飞到上海虹桥机场,大家都从飞机上下来,换乘另一架飞机,并且上来一些新乘客,然后飞往美国旧金山。我们都是第一次坐飞机,我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到处跑跑看看,从左边窗户往外看一看,到右边窗户往外看一看。我还记得,第一次过国际日期变更线的时候,时间要往回拨一天,我觉得很有意思。同机大部分是和我们一样第一次出国的留学生,我很兴奋地到处和人聊天,除了吃饭,基本上没在自己座位上。因为是波音747客机,前舱和上舱都是头等舱。我当时心想:这个飞机真大,里面居然还可以上楼。于是我就跑到楼上去看看是什么样的,结果上去一看:诶,这儿的座位怎么跟我的不一样呢?这么大,这么舒服,而且好多都是空的。于是我就找了一个头等舱的座位躺下了。过了好久,有一位空姐来跟我说:“这里是头等舱,您是头等舱的乘客吗?如果不是,请回到您的座位上去吧。” 这时我才知道那些舒服的座位是怎么回事。在我跑上跑下的时候,奚乔一直在他的座位上睡觉。他也从来没坐过飞机,上飞机前不知听谁说坐飞机会晕的,于是他吃了好多抗晕机的药。在虹桥机场停留时,我就看他不对劲。他告诉我说,那些药吃得他头昏脑胀。结果他第一次来美国就是这么头昏脑胀地飞过来的。快到旧金山时,我从窗户往外看,看见了一片土地,我当时好兴奋:啊,终于看到美国了!这时坐在旁边的一对美国夫妇笑着告诉我,这是临近旧金山的一个岛。不久,飞机降落在旧金山机场,在飞机轮子接触跑道的那一刹那,整个机舱里不约而同地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机上的乘客大部分都是第一次来美国,我们以掌声感谢飞行员把我们平安地带到这里,同时也表达我们终于来到了这片美丽的土地上的激动的心情。奚乔可能这个时候才被掌声惊醒。就这样,我和奚乔同时踏上了美国的国土。


在旧金山入了海关以后,我们又继续飞往纽约。1981年8月26日深夜,我们的飞机在纽约肯尼迪机场降落。同机有好几个 CUSPEA 同学,纽约领馆派了一个大巴来接我们。当时中美建交才两年,中国在纽约42街,哈德逊(Hudson)河畔,买了一栋二十层的大楼作为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大巴把我们接到领事馆住下,当时领馆里人很少,很多房间都是空的,厨房在深夜给我们做饭。那时公派留学的还很少,让我们享受了一次贵宾的待遇。奚乔和我还有几个CUSPEA同学同住在一个大房间里。


那时中国刚刚开始改革开放,我们这些经过了文革磨难的人第一次从一个当时贫穷落后的国家来到纽约这个世界级的大都市,大家都非常地兴奋和好奇,热烈地讨论接下来几天应该怎么玩。可是奚乔对这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兴趣,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就见他匆匆忙忙地去换硬币,到街上的投币电话亭去打电话,然后就买了张车票提前走了。我到车站去送他,临别时,他跟我说:“赵平,很抱歉,我不能送你了。” 当时我们都意识到,我们这两个过去三年半几乎天天见面的同学今后可能有一段时间互相见不到了。奚乔走后我和其他同学在纽约玩了四天,去了帝国大厦、世界贸易中心、自由女神、联合国、时代广场、林肯中心、大都会博物馆、中央公园、唐人街等所有纽约的著名景点,包括一出门就踏上的灯红酒绿的42街(那时的42街跟今天可不一样,你懂的)


五、留学生


四天后,我拿上自己的行李,从纽约中心火车站(Grand Central Station)坐火车来到了康州纽黑文市(New Haven,CT),耶鲁大学的所在地。学校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很新奇,可是也没有时间去探索,因为马上就投入了紧张的学习。第一学期选了四门理论课和一门实验课,当时我的口语还不是很过关,所以刚开始听课还不能完全听懂,下课回去后要看好多书和讲义。当时我就想,这对奚乔可能不是问题。一学期下来,我的成绩还不错,各科都考了优,有一门还拿了全班第一。当时我很感激我们北大物理系的老师们,给我们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从那以后,我在美国上研究生的课就比较熟悉自如了。


到美国后头一年半,我和奚乔各自都在忙自己的学习,没有什么联系。耶鲁的博士资格考试要考两次,第一次是在入学半年的时候,叫预考(preliminary qualifying exam); 第二次是在入学一年半以后,那时研究生的所有基础课都上完了,要考一次正式的博士资格考试(qualifying exam)。两次都通过了,才能取得攻读博士的资格。耶鲁的考试还是很严的,两次考试每次都要刷掉几个人。我们班刚入学时有二十多个同学,两次考试后,只有十几个人取得了读博士的资格。


当时耶鲁录取我,是给了我全奖学金,这包括全部学费,医疗保险和一部分生活费,并且给安排了前三个学期的助教(TA- Teaching Assistant)工作,从而可以补足每月的生活费。夏天三个月没有TA可做,学校也不给我们发生活费,按常规我们每个研究生应该在夏天去找一个教授做助研(RA - Research Assistant),这样那个教授可以从他的研究经费里给我们发三个月的生活费。于是我就去找了系里的 Vernon Hughes 教授,他看了我的成绩,很高兴地收了我。他是做高能物理和原子物理的,有好几个项目同时进行,在 Brookhaven, Fermilab, Los Alamos 和 Stanford Linear Accelerator Center (SLAC) 都有他的实验。他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想去SLAC,他说好。于是我就去斯坦福线性加速器中心做了一个夏天的高能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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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新生冯奚乔在物理系 Jefferson Lab 楼前(1981年)(冯一意提供)

 

SLAC 的加速器长达两英里,是世界上最长的直线加速器,可以把正负电子加速到50GeV。我知道1974年在这里,Richter教授领导的实验组和丁肇中教授领导的实验组在 Brookhaven 国家实验室同时发现了J/粒子,使他们获得了1976年的诺贝尔物理奖。Hughes 教授给我的课题是设计一个探测器的磁铁,要求是在一个特定的体积内产生非常强并且非常均匀的磁场。这主要是要用到赵凯华老师的电磁学和曹昌琪老师的电动力学课上学的知识,并且利用当时 SLAC 的大型计算机做大量的运算。感谢两位老师的慈教,我把学到的知识应用到实践上,顺利地完成了课题,夏天结束时我把我的设计报告交给了 Hughes 教授,他很满意。我来美国后的第一个夏天就是在那风和日丽的斯坦福大学校园及对面那两个美丽宜人的小镇,Palo Alto  和 Menlo Park 里度过的,是让我终生难忘的,非常愉快的三个月。在此同时,奚乔也开始了他每年夏天在 Schlumberger-Doll Research Laboratories 的研究工作。


从 SLAC 回来后,我又选了一个学期的高级课程,如广义相对论、量子场论等,于1983年初顺利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然后找了 William Lichten 教授作我的论文导师,研究方向是原子物理实验。当时耶鲁对博士学位还有一个规定,就是要求会一门外语,对理科学生的要求是一门科学语言,就是在德法俄文中选一门,中文不算。于是,我又从实验室中抽空去学了一个学期的德文,然后考试通过,达到了学校的要求。我的导师Lichten 教授会德文,他当时还把他的德文唱片借给我练习听力。但是两年后耶鲁就把这个规定取消了,因为完全没有必要,现在全世界所有的科学论文和学术交流都是用英文。耶鲁是美国最后一个取消这个规定的学校。


那时奚乔在哈佛学得非常出色。在哈佛物理系这个云集了世界上顶尖物理研究生的象牙塔里,奚乔是尖子里的尖子。他可以在课堂上把老师讲的当场听懂消化,课下只需要花别人一半的时间,最后考试常常是名列前茅。学习上那样的轻松自如使奚乔有时间去参加许多课外活动:他常常去游泳,在学生乐队里拉小提琴并参加演出,而且他的交谊舞还跳得非常好。


由于奚乔出众的学习成绩,哈佛文理学院(The Graduate School of Arts and Sciences)授予了奚乔1984-1985年度优秀研究生奖(Merit Award)。这是一个极高的荣誉,全校只有很少几位杰出的研究生能够获得,并且每个人只能获得这个奖励一次。这个奖有一笔一个学期的奖学金,是为了使获奖者能够集中精力做研究,而不用(也不允许)去做TA 等工作以取得收入。


从三年级开始,奚乔在哈佛本科生宿舍 Leverett House 做 resident tutor(住校辅导员)。除了辅导大学生物理外,奚乔还组织了好多活动,包括音乐会,艺术展览,中文桌等等。奚乔的智慧、热心、加上风趣幽默,使他赢得了许多大学生的爱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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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乔在哈佛本科生 Leverett House 做resident tutor (冯一意提供)

 

奚乔和我差不多是在同一时间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哈佛的博士资格考试是口试,就是要选一个题目,不一定和自己的论文有关,在一个教授考试委员会面前讲,然后接受教授们的提问,如果委员会满意,就算通过了。考生可以自己选考试的日期,但是这个口试必须在两年之内完成。口试通过后,奚乔找了哈佛著名的凝聚态理论物理学家 Bertrand Halperin 教授作他的论文导师。

 

奚乔自1983年开始在物理期刊,包括《物理评论快报》Physical Review Letters上发表凝聚态理论方面的文章。头两年他把每一篇文章的 reprint 都寄给我一份。他最初发表的那几篇文章直到今天还每年都被人引用,其中,他的第一篇 PRL 的文章已经被引用了三百多次,包括过去五年还被引用了三十多次,可见他对今天凝聚态物理的影响。当时他只有23岁。


奚乔文章的署名是 Shechao Feng。刚考上 CUSPEA 他就告诉我他把自己的名字拼成 Shechao,而不是汉语拼音的 Xiqiao,因为后者美国人念不出来。所以到了美国后他从来没有用过Xiqiao。后来他又给自己起了一个英文名字 Charles,所以他后来的文章署名是 Shechao Charles Feng,或 Shechao C. Feng。


奚乔最初几篇文章的合作者是 Schlumberger-Doll 的科学家。Schlumberger Ltd. 是世界上最大的油田服务公司,它有一个 Schlumberger-Doll 研究中心,主要是做跟石油有关的研究,也做一些基础研究。这个研究中心每年要到哈佛开一个大的招聘会,主要招物理系的研究生去做暑假短期工作或者长期雇员,报酬颇丰。奚乔一开始就是这样被他们招去做暑期工作的。当时这个研究中心在康州的 Ridgefield,离耶鲁只有一个小时车程,2007年它搬到了麻州剑桥市(Cambridge,MA)。 在哈佛读博士期间,奚乔每年夏天都到那里去工作。


从哈佛开车到 Ridgefield 要经过耶鲁,有几次他路过时来找我玩。老同学好久不见,再次见面格外亲切。我们在一起聊了很多到美国后的学习和生活的经历。我带他参观了我的实验室、耶鲁校园、图书馆、博物馆等地方,还在我那儿做了饭吃。他特别喜欢耶鲁的建筑,尤其羡慕耶鲁的音乐厅 Woolsey Hall,说比哈佛的音乐厅 Sanders Theater 漂亮多了。我问他现在还拉小提琴吗,他说有时间还拉。在北大时他就告诉我,他爸爸妈妈花血本给他买了一把非常好的小提琴,他当时告诉我一个数字,现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我听了还真是有点吃惊的。他说他把父母给他买的小提琴带来了,来美国后他又给自己买了一把更好的小提琴。他发现耶鲁有一个Peabody Museum,说:“真有意思,哈佛也有一个Peabody Museum。” 


有一次从纽约回耶鲁的路上,奚乔邀我去 Ridgefield 看他。那是一个很小的镇,没有什么太多玩的地方。他带我在周围转了转,参观了一下他的研究所,然后就到他的住地聊天,他也给我做了饭吃。我还记得他炒了绿色的 squash,还说:“这个在中国应该叫葫芦吧?不过好像没见过。”


1986年3月,到美国四年半后,奚乔提交了他的博士论文《Study of Elastic and other Transport Properties of Disordered Systems》,从此奚乔成为了冯博士。他的论文收集了他研究生时做的几项非常出色的工作,主要是研究无序系统的传输特性,他在这个方面做了开创性的工作。


我第一次去哈佛是1986年6月去做博士后面试,不巧奚乔那天不在,所以没见着。我那时非常忙,每天通宵赶写毕业论文,所以我匆匆忙忙开车去在物理系给了个 talk,和几个有关的教授聊了聊,就赶回来了。


1986年8月, 到美国五年的时候,我完成了我的博士论文答辩。 我的论文题目是《New value for the Rydberg constant from the hydrogen Balmer-β transition》。我的工作是用激光打原子束,以准确测量氢和氘的 Balmer-β 谱线,从而精确测量物理基本常数 - 里德宝常数 (Rydberg constant, R∞ )。我把里德宝常数测到了11位有效数字,这在当时是所有测到的基本物理常数精确度的一个世界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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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乔的博士论文陈列在哈佛大学物理系图书馆的橱窗里(中间深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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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乔的博士论文首页(左)和感言页面(右),上面写着:

“献给我亲爱的父母, 感谢他们给予我的所有灵感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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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奚乔博士毕业照(1986年5月)(冯一意提供)

 

六、博士后

 

1986年9月,我到哈佛跟 Frank Pipkin 教授做博士后。他是当时的物理系主任,是个大忙人。他又做原子物理,又做高能物理,有好几个实验项目同时进行。他在物理系有三个大的实验室,还经常去费米国家实验室做实验。我的实验室在Lyman Lab 的地下室。(对,就是氢原子Lyman 光谱的那个Lyman。他是一个纯粹的哈佛人,本科和博士都是哈佛毕业,然后在哈佛当了一辈子教授。他还曾是哈佛著名的Hollis数学和自然哲学讲席教授。自从1992年起,坐在这个讲席教授位置上的是奚乔的导师 Halperin 教授。)Pipkin 教授即使在系里,白天也见不着他的面。常常是他把系里的行政工作忙完了,晚上下班以后到实验室来了解情况。这个实验室只有我一个博士后和四个研究生。所以我基本上要带他们做实验。


我到哈佛时,奚乔已经在 MIT 跟 Patrick Lee(李雅达)教授做博士后了。虽然我们都在剑桥市,但也没有经常见面。因为那时他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在开始找工作。不久,他接受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助理教授的教职。临走前,我请他到我家吃饭,给他送行。他那天心情特别好,说他很喜欢 UCLA,准备到那儿去好好大干一场。1987年的夏天,奚乔开车横贯美国大陆,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去 UCLA 当教授。

 

七、教授

 

到 UCLA 后,奚乔在学术上做得非常出色,平均每年都要发表十余篇文章。他的研究涉及到凝聚态物理理论的多个方面:还在研究生的时候,他就在无序介质中的弹性渗透(elasticity percolation in disordered media) 方面做了开创性的工作;在博士后期间,他在介观物理学(mesoscopic physics),尤其是普遍电导波动(universal conductance fluctuation) 方面做了非常重要的贡献;到了 UCLA 后,他把他的研究拓展到了凝聚态物理的多个方面,包括随机介质中的光学波动 (optical fluctuation in random media)、量子霍尔效应(quantum hall effect)、超导体中的磁通量运动(magnetic flux motion in superconductors)、等等,在每一个方面他都有杰出的贡献。几年之内他发表了80多篇文章,有很多直到今天还在常常在被引用。在凝聚态理论物理界,奚乔迅速地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在教学方面,他也是一位非常优秀、极受学生欢迎的老师。


同时,他还非常关注并参与政治。自从来到美国,奚乔就十分关注美国的政治。到了UCLA 后,他积极参与学校学术议会(Academic Senate)的活动,对学校的教学、政策和管理等方面提出他的想法。奚乔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他反对暴力、武器、战争,主张和平、友好、合作。他曾到内华达州(Nevada)的美国核实验基地去抗议核试验,主张禁止和销毁所有核武器。1991年,他还参加了反对第一次海湾战争的示威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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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乔(左三)在内华达州美国核实验基地抗议核试验(1987年)

 

到 UCLA 后的第二年,奚乔回剑桥来做学术报告,来我办公室找我,我带他参观了我的实验室,然后就聊起来。忘记说起了什么,他突发感慨:“好久不写中国字,现在好多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你能想起来‘寂寞’两个字怎么写吗?” 聊了一会儿,我们走到哈佛广场去吃午饭,路上看见一个很漂亮的跑车,我说:“你看这个车好漂亮。” 他说:“我的车比这个好。” 奚乔一直喜欢跑车,在我们还是到处找二手车的穷学生的时候,他已经换了好几辆跑车了。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刚花8000块钱买了一辆二手跑车 MAZDA RX-7。那时他比我们都有钱,他在 Schlumberger-Doll 的工资是普通研究生的好几倍,而且他又在哈佛本科生的 House 里做 resident tutor, 不用交房租。毕业后,他的跑车就是Porsche (保时捷)


再次见面就是那世界风云动荡的1989年。那年圣诞节,他取道波士顿去德国看他妈妈,在我家里住了三天,那次我们聊了很多。首先,那几天东欧的政局正在激烈动荡,尤其是罗马尼亚,几个小时一变。我还记得圣诞节的晚上,我们一起在电视机前看新闻:罗马尼亚的大独裁者,中国的老朋友,齐奥塞斯库突然被抓起来枪毙了。这简直不可思议,一个堂堂的终身国家总统,居然被一帮看起来像土匪似的暴徒抓起来,几小时之内就给枪毙了。我们聊了很多那年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他告诉我这些年他已经去了好多个国家,还去了苏联。“你看我的护照。” 他把他的护照拿出来给我看,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打满了签证,还附上了很长的添加页,也都打得差不多了。他给我讲了他去各国的见闻和经历,还有他个人生活上的一些事情。奚乔是一个非常坦诚的人。和熟悉的人,他可以海阔天空、无话不谈,甚至一般人们平常不谈的事情,他也可以毫无顾忌地直接说出来。然后他又说,咱们聊聊物理吧,于是他给我讲了他最近的一些研究,我也给他讲了我做的工作。我记得他最后感慨地说:“人生真有意思,是吧?”


他走时我开车送他到波士顿罗根(Logan)机场,路上他跟我说,他的睡眠还不是很好,希望一天有25个小时,那样就可以睡好觉了。那次分别是我们之间最长的一次,再次见面就是在五年半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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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乔在洛杉矶家里拉小提琴  (冯一意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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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乔在洛杉矶家中 (冯一意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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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乔和妈妈在柏林(1990年)(冯一意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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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乔和妈妈在柏林(1991年)(冯一意提供)


1990年代初,陈互雄同学开始收集我们的 Email,他想建一个通讯网络,把大家都联系起来可以互相交流。一开始是如果谁想说什么就写一个 email 给互雄,然后互雄转发给大家。奚乔从来没有在我们这个网络上发表过任何言论。1995年6月30日下午,奚乔突然让互雄转给大家一则 “good news”,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写给我们全体7702的邮件,在邮件里,他告诉我们,他即将成为加州大学历史上最年轻的正教授之一。我还保留了那份原件,全文如下:


Date: 30 Jun 95 13:46:00 PDT

From: "FENG, Shechao"<feng@physics.ucla.edu>

Subject: good news

To: "st403071" <st403071@BROWNVM.brown.edu>

 

Here is a note from Feng Shechao.

Happy holidays!

Huxiong

----------------------Original message----------------------

Dear Huxiong:

 

I have a good piece of news to share with you and

the others from PekingU/Physics/77.

 

Starting July 1, I will become a Full Professor at UCLA.

 

At the age of 34, I became one of the youngest 10

full professors in the history of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I am very happy about my promotion.  Looking ahead,

I intend to work hard to reach new heights, in academia,

in business, and perhaps in U.S. national politics.

 

Best regards,

 

Shechao (Charles) Feng



好久没有联系,看见奚乔发来的这则好消息,我好高兴,马上拿起电话给他打过去,祝贺他晋升为正教授。我告诉他下周我要到圣地亚哥开 SPIE 会议,开完会可以到洛杉矶来看他。他很高兴,告诉我欢迎住在他家里。那时我已经在哈佛-史密森天体物理中心(Harvard-Smithsonian Center for Astrophysics)工作,参与 NASA 的 X光太空望远镜 Chandra X-ray Observatory 的研制,每年都要到圣地亚哥去开 SPIE 国际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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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奚乔教授和爸爸、妈妈和弟弟(1994年于洛杉矶)(冯一意提供)

 

八、天空才是极限 (The sky is the limit)

 

7月8号,我飞往圣地亚哥开会。7月15号开完会,是个星期六,我租了一辆车开往洛杉矶去看奚乔。按照他给我的地址,我找到了他的家,那是在 UCLA 南边,离机场 LAX 比较近的一个新开发的住宅区。我到了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原来他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大房子。我上去按门铃,他非常高兴地出来迎接我,我说你的房子好大,他说他刚搬进来,然后就带我参观了他的房子。房子里面更漂亮,进门左手边是他的办公室,桌上有两台电话,客厅有非常高的吊顶,厨房也很大。然后他打开他那有三个停车位的车库,里面有两辆 Porsche。他说他自己开911,那辆944给他弟弟开。他弟弟冯一意 (Derek Feng) 从清华毕业后,当时正在 UCLA 商学院念 MBA,那几天不在洛杉矶,所以把车放在他的车库里。几天后我们正在厨房聊天,他弟弟回来取车,刚一进门就亲切地叫了一声:“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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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乔和我在他的的新房子前面   (1995年7月)

 

参观完房子,天色还早,他兴致很高,问:“想不想去sailing?”正好帆船也是我的最爱,我一口答应。于是我们驱车来到离机场不远的一个海湾,那里有一个帆船俱乐部。奚乔要了一艘双体船(catamaran),他掌舵,我掌帆,我们就驶出去了。那天风特别好,我们玩得很尽兴。他说自己玩帆船也好几年了,马上就要拿到航海执照成为船长了,然后就可以独自出海航行了。


玩完帆船回来,我看见他客厅电视前放了一个乐谱架,上边有乐谱,旁边放着他的那把高级小提琴,心想那一定是他平常拉琴的地方,就请他拉一首,他很高兴地拿起琴拉起来。那是我十多年后再一次听到他的琴声,优美的旋律把我带回到了我们的大学时代……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他开着敞篷保时捷带我出去兜风——把车的顶盖放下来,在洛杉矶的高速路上狂奔。他喜欢把油门踩下去,体验保时捷马达加速的能力。车上他告诉我,他喜欢电影《洛杉矶故事》L.A. Story,体现了他当时的心境。


下午奚乔带我到学校的游泳池去游泳,他说自己每天都来游:“游泳是很好的运动,就是有点 boring。要是能发明一个能防水的小收音机戴在头上,塞上耳机,头顶上顶个小天线,一边游一边听音乐或新闻,那就好了。”几年后,我在商店里还真看见了这样可以带着游泳的小收音机,我那时就想:啊,那就是奚乔想要的,要是还能买一个送给他多好…… 当时我的泪水就禁不住涌了上来,感到内心一阵绞痛。


从游泳馆出来,奚乔带我参观了物理楼和 UCLA 的校园。走到商学院的新楼前面,奚乔请一位女学生给我们拍照,那位女生接过相机问:“你是新来的学生吗?” “我在这儿教书。” 奚乔笑着回答。奚乔是那样的年轻,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他是学校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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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乔和我在UCLA物理系楼前   (1995年7月)

 

那时奚乔已经当了八年的大学教授,除了在学术上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外,他在各个方面都比以前成熟多了。他尤其关注美国政治,他看的唯一电视频道就是 C-SPAN,可以好长时间专注地看国会两院的辩论和听证。他桌上放着一本美国宪法,随时就拿起来看看,引用里面的几个条文。他说他准备从政,已经想好了他的纲领平台,也许在几年之内竞选参议员。


当时在加州大学一个很热烈的辩论题目是 Affirmative Action (优惠性差别待遇:给予少数群体或弱势群体在入学和就业上以优待来消除歧视)。奚乔是反对 Affirmative Action 的,他主张在成绩面前人人平等,不能以种族背景决定取舍。就如马丁・路德・金的那句名言:“Judge a man not by the color of his skin, but by the content of his character.(以品格优劣而不是肤色来评价一个人。)” 他已经在 UCLA 的校报上发表了一篇评论文章阐述了他的观点。一天晚上他下班回来说:“明天我又有一篇评论文章要在《洛杉矶时报》L.A.Times见报。” 果然,第二天洛杉矶时报用一个整版刊登了奚乔的文章。奚乔收集了大量的数据,有理有据地阐述了他的观点。文章那一环扣一环,清晰的思维,严谨的逻辑,使我联想到了那个做数学证明题的大学生的才华,和今天作为一个理论物理学家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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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乔和我在UCLA 校园   (1995年7月)

 

当时 Affirmative Action 是一个非常热,非常敏感的问题。尤其对于一些大学生来说,是一个非常触动他们感情的问题。作为加州大学的教授,发表了这篇文章后,奚乔在这个问题上已经小有名气。第二天早上,当地一个电台约好他作实况电话访谈。早上我起来后,看见他办公室的门关着,听他在电话上回答电台记者的提问,他们的谈话当时就直接广播出去。奚乔用他那流利的英语,清晰严谨、有理有据地回答了记者所有的问题。当天晚上,当地一个电视台又组织了一个对这个问题的实况辩论,奚乔作为反对方,一个 UCLA 的黑人女学生是支持方。晚上奚乔带回来了辩论的录像带,我们一起看了他的辩论。辩论很成功,双方都以文明的、尊重对方的态度,心平气和、有理有据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奚乔聪明勤奋,口才又好,说话有条有理,思路清晰,逻辑严谨,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愿意为民为国奉献的爱心。如果他从政,我相信他一定会受到很多选民的喜爱,很可能成为一个成功的政治家。我当时真为奚乔感到自豪。


还有一个让奚乔振奋的事情是他当时在学术上取得的进展,他在研究用近红外散射光探测人体肿瘤,如乳腺癌。他已经完成了理论模型,准备把它做成小而便携的仪器,并且有很高的准确度。如果成功了,他准备把它商业化,投入大批生产。他非常兴奋地和我讲了好多他对这个项目的美好的前景规划,包括成立一个大公司。一次我们的车开到UCLA 外面的一条大街上,他正说得兴奋:“到时我的公司会在这条街上盖起两幢很高的大楼。……”


奚乔告诉我他八月要到汕头去参加第一届国际华人物理学大会,回来后九月要到西班牙巴塞罗那(Barcelona)去参加国际光电工程学会欧洲大会(SPIE EUROPTO ‘95),他要在会上介绍他的近红外医疗探测器,还被邀请会后到巴黎去做学术报告。他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他这两次要去参加的会议,期望着那两次即将到来的旅行。


我在奚乔家住了整整一周,我们海阔天空地聊了很多,我对奚乔也有了更深的了解。我去的那个月初,他刚刚晋升成正教授,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高兴。自1978年2月第一次见面,我已经认识他17年半了,这刚好是他年龄的一半。17年里,他从一个早上起来在晨曦下背英文单词、考试做错了题还要哭鼻子的小孩子,成长为一个成熟且有魅力的男人、一个受人尊敬的大学教授、一个有国际影响的科学家。但是对奚乔来说,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他还有更宏伟的计划、更美丽的梦想要去实现。他准备在今后几年里,在学术、创业、和从政方面都取得更令人瞩目的成绩。他认为,在美国这片自由的土地上,只要努力,没有实现不了的梦,只有天空才是极限(Only the sky is the limit.)


7月22号晚上,我告别奚乔坐飞机回波士顿。那天他正好感冒了,我告诉他不必送我了,我们在他家门口互相道了再见。那是我和奚乔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次。我万万没有想到,那竟然也是最后一次。

 

九、天空

 

我到家后马上给奚乔发了电子邮件,感谢他的热情接待,并且很高兴看到他在各方面都如此的成功。他几分钟后就回了我的邮件,说他同样很高兴我能够去看他,并且希望不久我们在波士顿再见。


九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我像往常一样睡觉前查一下 email,突然一则消息跳入眼帘:“冯奚乔教授于9月16日在巴黎去世!” 什么?什么?? 我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我马上拿起电话给他打了过去,听见他的声音在留言机上说:“我正在出差,将于9月22号回来。请留言,我回来后会回你电话。” 他的声音又让我回到现实中来。对呀,他告诉过我他这个月去巴塞罗那和巴黎开会。难道我刚才在做梦?


但是很快,这个不可置信的噩耗竟被证实是真的。第二天我给奚乔的导师 Halperin 教授打了电话,他也听说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我震惊了,我们整个7702都震惊了。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


那些天我非常地悲痛,眼泪不知不觉地一个劲地往外涌,整个人就像生活在一场噩梦里一样,脑海里全都是奚乔的身影和音容。回想起不到两个月前跟他在一起的那一周,一切都是那样的栩栩如生,好像随时都可以跟他交谈。怎么可能他现在居然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他如此热爱的世界呢?他刚刚提升为正教授,刚刚搬进他的新房子,出门可以开他心爱的跑车,他的事业正如日中天,他被那么多人羡慕和敬佩,他是那样的快乐,他似乎拥有这个世界上他所想要的一切,他还有那么多宏伟的计划想去实现。他怎么会舍得把这一切都放下,而到另一个世界去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一生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奚乔这样奇特的人。回想起来,他真是一个罕见的天才。每一个接触过他的人都会被他那的超人的智慧、充沛的精力、无穷的能量和出众的口才所吸引。他对任何问题都有他独特的想法,做的每一件事都出奇地漂亮,每到一处都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和他谈话总可以得到你意想不到的收获。他以短短的34年的生命,取得了那样令人瞩目的成绩,给这个世界留下了这么丰富的财产。而他这一切仅仅是刚刚开始。我们永远无法估量如果活到今天和将来,他会取得多么辉煌的成就,给这个世界带来多么丰厚的财富。他的离去对物理学,对他的亲人、同学、同事、朋友,对整个世界都是一个不可弥补的损失。


奚乔是我们整个7702的骄傲。能和奚乔成为同学和朋友是我一生莫大的荣幸。记得我们一同去 Sailing 的时候,奚乔在船上告诉我,他马上就要拿到航海执照而成为船长了,然后就可独自出海航行了。奚乔船长,想必你现在已经拿到航海执照了,你一定正在太空中遨游,发现新的目标,向宇宙的深处驶去……

 

十、归宿

 

奚乔的英年早逝给他的亲人、朋友、同学和同事带来了无限的悲痛,震撼了许许多多人的心灵。他去世后,唁电像雪片一般地飞来,包括从加州大学校长 Jack W. Peltason 教授、UCLA 校长 Charles E. Young 教授、奚乔的导师 Bertrand Halperin 教授、Patrick Lee 教授、李政道教授,和在 Schlumberger-Doll 以及世界上许多国家和奚乔共过事的科学家和认识他的朋友。大家都对奚乔过早的离开表示深深的哀悼和惋惜。

 

李政道教授对奚乔的不幸去世表示非常地震惊和惋惜,他在唁电里写道:“Shechao was one ofthe leading physicists of his generation. Physics has lost a brilliant young star. (奚乔是他那一代的领军物理学家之一。物理学失去了一颗明亮的新星。)


1995年10月5日,UCLA大学校长 Charles E. Young 下令全校为冯奚乔教授降半旗一天,以示哀悼。


因为奚乔当时是凝聚态物理领域里一颗正在升起、前途无量的新星,他的突然离世在当时美国物理学界引起了很大的震动。美国物理联合会(American Institute of Physics)在它的月刊《今日物理》PhysicsToday1996年第一期上为年轻的奚乔刊登了讣告,并且放在第一位,还破例登了奚乔的照片。(《今日物理》一般只刊登在物理学上有重大贡献的资深物理学家的讣告,并且为了节省篇幅,当时很少登照片。)这里是当年讣告的链接: Physics Today 49, 1, 80(1996); https://doi.org/10.1063/1.2807480

 

奚乔的葬礼于1995年10月21日在洛杉矶南边临海的一个小城 Rancho Palos Verdes 的 Green Hills Mortuary& Memorial Chapel 举行。他的骨灰被安葬在 Green Hills Mortuary 公墓。我们亲爱的奚乔同学永远安眠在一个风景秀丽、朝着太平洋的山丘上,面向着中国北京 - 那个他出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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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物理(Physics Today)1996年第一期刊登的冯奚乔教授的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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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乔葬礼的程序册

 

后注:冯奚乔于1995年9月16日晚上在他一位法国同事的家中去世。巴黎警察当时仔细检查了出事现场,最后结论是意外(accident)。】

 

:下面是奚乔的弟弟冯一意为本文写的一段怀念哥哥的文字:



别人提起我的哥哥总会想起他是个会拉小提琴,会画画,多才多艺的北大学霸,哈佛博士,麻省理工博士后,和物理学界的骄子。

 

但我常常想起的却是他小时候“罩”着我的情景。我哥哥比我大六岁,我上小学的时候天天和大院里的孩子混,不时会发生肢体的冲突。有一次我和人打架,他有两个哥哥是院里的“名人”(到今天就是所谓的老炮)。他们来家找我,我哥哥那时在同龄中算弱小,但他挡在我面前周旋,直到对门的大人来解围。1976年唐山地震,北京也震的不轻,妈妈在医疗队,爸爸在廊坊,家里只有哥哥和我。我清楚的记得哥哥把我从床上中拉起来拖到楼下,到了楼下我还半睡半醒。我那时只穿了个小裤衩,哥哥一直陪着我到天亮,然后冒着危险上楼给我找衣服。

 

哥哥去世已经20多年了,这期间我也成家立业,陆续送走了父母。我一直遗憾没有能够和哥哥分享这其中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亲爱的哥哥,你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作者简介

赵平,北京大学物理系七七级,考取首届CUSPEA(李政道教授发起的中美联合物理研究生考试),于1981年赴美国耶鲁大学留学,1986年取得物理学博士学位,同年入哈佛大学物理系做博士后,现任职于哈佛-史密森天体物理中心,研究领域是高能天体物理。本文原载于北京大学物理系七七级入学四十周年纪念文集《回首春风》(购买:amazon.com 搜索7702@40),在此略作了修改。




制版编辑 | 皮皮鱼


参与讨论
3 条评论
评论
  • 2020/07/03

    作者也是非常优秀的、了不起的人才

  • 2019/11/27

    “Everything should be made as simple as possible, but not simpler.(凡事应该力求简单,又不能过于简单。)" 是不是译得有问题?

  • 2019/03/17

    从冯奚乔到张首晟,从张朝阳到崔永元,可能太用功了,压力大,抑郁了吧。冯奚乔是否经常吃安眠药啊?安眠药视乎让人安静,容易导致抑郁的...

知识分子是由饶毅、鲁白、谢宇三位学者创办的移动新媒体平台,致力于关注科学、人文、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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