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哈佛大学的招生流程,看哈佛平权案的法庭判决 | 观点-深度-知识分子

从哈佛大学的招生流程,看哈佛平权案的法庭判决 | 观点

2021/01/02
导读
哈佛是如何招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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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言

反平权社会活动人士爱德华·布拉姆(Edward Blum)创立的“争取公平录取学生联盟”(Students for Fair Admissions,以下简称SFFA)于2014年11月17日向联邦麻州地区法院波士顿分院提起诉讼,指控哈佛大学在招生中歧视亚裔[1]。2019年10月1日,一审裁決下达,原告败诉。主审法官认为,双方凭证相悖,无法有效说明哈佛招生时系统地或刻意地差别对待不同种族的申请人。至于招生中是否应该考虑种族因素,法官指出,哈佛的现行政策虽不完美,可能存在隐形歧视。但鉴于目前校园内学生群体多元化仍显不足,不失为实现多元化的可行方法之一。原告不服,状至上诉法庭。2020年11月12日上诉法庭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长久以来,亚裔群体普遍认为,亚裔在大学招生中受到歧视,在“个人资质”的评分方面尤甚。但法庭并不认同这种观点。本文通过解析哈佛的招生流程和个人资质分数结构,试图解读法庭判决。


撰文 | 燕娓琴

责编 | 王一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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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FFA具体指控哈佛什么?


本案争议的焦点,是哈佛录取新生时,是否基于种族因素歧视亚裔申请人。


原告SFFA [2] 主张,根据美国法典第42卷第2000d条及下属各款[3],任何人都有权参与和接受联邦财政资助的项目和活动,并从中受益。这种权利不能因为参与者的种族、肤色或原生国而受到侵害。但是,哈佛在招生中涉嫌违反上述条款,具体表现在六个方面 [4]


1)刻意歧视亚裔。SFFA援哈佛引历年招生数据以及多方文献,指控其录取的亚裔新生的 SAT平均分数高于其他族裔。例如,哈佛校报《哈佛红》(Harvard Crimson)的新生问卷调查显示, 2013年(即立案前一年)新生的SAT平均成绩为2237分(满分2400),但东亚和印度裔新生的平均分数为2299分,大大高于非裔和印第安裔的2107分和2142分。


2)涉嫌种族平衡(racial balancing)。SFFA援引哈佛2003-2013年的招生数据,指控哈佛无视报考群体的实际情况,将各族裔新生的比例固定在一个相对稳定的数值上(图1)。


图1.哈佛各族裔新生占新生总体百分比,2003-2013

Source: Asian American Harvard Admits Earned Highest Average SAT Score of Any Racial Group from 1995 – 2003. (Aviayonah, S.S. and McCafferty, M.C. (October 22, 2018). https://www.thecrimson.com/article/2018/10/22/asian-american-admit-sat-scores/

 

3)将种族作为录取的决定因素,而非 “附加” 因素。根据联邦高法的指导原则,公立高校或享受联邦财政拨款的私立高校招生时若将种族因素纳入考量范围,必须满足 “严格审核” [5]标准的三个条件。即,符合某个确有必要的国家利益;以限制性最小的方式;仅用于招生。SFFA主张,哈佛没有满足 “仅用于招生” 的条件,涉嫌歧视。


4)在录取新生时没有将种族作为填满 “最后几个” 名额的考虑因素。此项指控因为根据案例法无先例而被驳回 [6]


5)没有使用可行的种族中立的替代方案。SFFA主张,哈佛没有像有些大学那样,通过其他种族中立的方法(如奖/助学金、更有效的招生策略、摒弃对少数族裔的学生有伤害的政策等)吸引少数族裔学生,涉嫌制度性歧视亚裔。


6)将种族作为众多录取因素中的一个因素来考虑。此项指控被驳回 [6],因为哈佛在接到诉讼前已经改进了招生指南,明确了考虑种族因素的具体做法以符合联邦高法的指导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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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FFA的指控成立吗?


被告哈佛全盘否定了SFFA的指控,主张学校是在法律许可范围内、综合考虑包括种族在内的各项因素,整体评估每位申请人。其目的是为了寻求最优秀的人才以保持学校竞争力,同时力求新生群体多元化。


就法院受理的四项指控,主审法官艾莉森·博若思(Allison D. Burroughs)依据以下理由逐项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1)尽管不同族裔申请人的SAT平均分数和高中平均成绩存在显著差别,但他们的学习潜力相当 [7]。即使部分少数族裔学生是通过种族因素加分入读哈佛,其整体数量及影响有限。因此,不同族裔有不同的SAT录取分数线不足以说明哈佛歧视亞裔。


2)一些大学违反《民权法案》第六章,在招生时使用种族配额制;或即使沒有设定具体的配额百分比,但却将各族裔学生的录取率锁定在某个靶向数字的周围浮动。但哈佛既没有设定配额百分比,亦没有确定靶向浮动值 [8]。因此,不涉嫌种族平衡。


3)在哈佛的非裔和拉丁裔申请人的录取决定中,种族因素起了重要的作用,但非决定作用。哈佛根据申请人的具体情况和种族因素,整体考量,最终决定录取与否。此外,经统计,因种族因素加分、或因种族作为“附加”因素而被录取的新生,对哈佛新生班的种族组成的平均影响程度,在联邦高法所允许的范围内。因此,对哈佛存在录取时只看种族而不考虑学生具体情况的指控不成立。 


4)哈佛曾深入研究十几种种族中立的招生方案,尽管未找到现成且可行有效的方法,在保持学校的卓越学术地位的同时实现学生群体多元化的目标,但没有制度性地歧视亚裔申请人。 


SFFA首战失利的原因有很多。比如缺乏具体自然人原告、证据说服力不足、混淆多元化和平权的区别等,但没能提供驳倒对方的确凿证据支持其指控应为主要原因。


随着美国人口结构的多元化、接受高等教育人数的增多和种族矛盾的激化,哈佛招生案的影响远超案件本身。哈佛究竟是为何被指控歧视亚裔?法院又为何不支持这种指控呢?为解开这两个谜团,笔者认为有必要对哈佛的招生制度做一解析。同时,对坊间争议颇大、且亚裔申请人平均得分较低的 “个人资质分数(personal score)”,也一探究竟。

 


3


哈佛是如何招生的?


美国的主要大学,特别是竞争性强的大学,招生方法和流程大同小异。因此,如哈佛确实制度性地歧视亚裔等特定族裔,则基本可推测此为普遍现象。长久以来,包括哈佛在内的许多大学,都不对外公布其招生的决策过程和相关数据。这次由于SFFA的坚持,迫使哈佛向法庭交出其从未示人的招生史料,使公众得以有机会一窥庐山真面目。


自上世纪六十年代起,哈佛开始采用备审文件系统(docket system)处理本科新生的入学申请。哈佛希望以这样的招生方法所录取的新生组合 “不一定是最强的、但一定是最好的”。而此处所谓最好,并不局限于申请人的学习成绩,而是综合各方面因素后的整体评估。


具体而言,哈佛的招生流程可分为六个阶段(图2)

 

图2.哈佛大学招生流程图

Source: Judge’s ruling: Findings of fact and conclusions (10.1.2019),https://admissionscase.harvard.edu/files/adm-case/files/2019-10-30_dkt_672_findings_of_fact_and_conclusions_of_law.pdf, p. 25

 

第一阶段的招生准备开始得很早。每年秋天,哈佛在全国范围内,从刚进入九年级(相当于中国的高一)的学生中找寻有希望的 “苗子”。次年春天,哈佛从主办标准化考试PSAT、SAT和ACT的公司购入十余万份十或十一年级学生的成绩单,从中筛选出潜在的招生对象,其中可能包括他们追踪的“苗子”。随后,哈佛通过各种媒介给心仪的学生寄送资料,鼓励他们申请哈佛。同时,招生人员奔赴全国50个州的100多个城市,通过举办招生会、拜访高中等方式实地考察学生。为使学生群体多元化,哈佛此时会重点关注体育特长生、来自低收入或少数族裔家庭的学生、家里第一代大学生、以及来自边远穷困地区的学生。


第二阶段的面试主要由哈佛校友主持。每年约有一万五千多名哈佛校友报名担任面试官,负责面试90%以上的申请人。为确保面试的统一性和公平性,哈佛制定了统一面试问卷,并要求面试官给出推荐意见。在此阶段,学校希望从以下四个方面了解申请人:


1) 发展空间和潜力(growth and potential);

2) 个人兴趣和社会活动能力(interest and activities);

3) 个性和资质(character and personality);

4) 对哈佛社区的预期贡献(potential contribution to the Harvard community)。


面试结束后,第三阶段的评审工作随即展开(图3)。每年约有4万多学生申请哈佛。招生院在评审前先将所有学生的申请材料按各地区申请人数的多少分成20个备审档(docket)。将约四十位评审员分成20个小组,每组4-6人。有些评审员会同时担纲数个小组的评审。


评审员按四个专项的评审标准审阅自己负责的申请材料。即,学习成绩(academic)、课外活动(extracurricular)、体育运动(athletic)和个人资质(personal)。每个专项的分值为1-6分。1分最高,6分最低。为保证评审员的评分公平合理,每个分值的标准都备有具体的评估要素 [9]。审阅后,评审员将各专项的评分和申请人的基本信息录入初审小结表,经综合判断给出总分。

 

图3. 哈佛大学部入学申请审阅程序


涉及与本案相关的种族事宜,哈佛的做法是:先根据种族将申请人划分为九大类(表2左),即亚裔、非裔、墨西哥裔、西班牙裔、夏威夷裔、印第安裔、波多黎各裔、白人以及其他族裔。各大类内部,再按申请人的国家或地区细分。比如,亚裔被细分成10小类 [10] (表2右),分别为中国、印度、日本、韩国、巴基斯坦、菲律宾、越南、其它东亚国家、其它印度次大陆国家、其它东南亚国家。如此細分的目的是为了力求新生群体的多元化。


表2. 哈佛大学申请学生族裔划分表

资料来源:Trial Exhibit P1, Reading Procedures, Class of 2018, https://www.politico.com/f/?id=00000166-9690-d166-a77e-9f9c92f10001


第四阶段是小组推荐。全部卷宗审阅完后,小组开会,决定推荐名单。此阶段的竞争仅在各小组内展开,类似体育竞技中的 “小组赛”。通常只有专项分数或总分达到1或2分者才可能 “出线” [11]。虽然这个阶段种族未被纳入考量因素,但讨论时所有评审员都看得到申请人的种族归属。


 “小组赛” 后便进入第五阶段的大组表决阶段。由于各组的推荐人数往往多于计划招生的名额,加上政策性和非政策性加分的 “特招生” 因素也在这个阶段被纳入考量范围,“小组赛” 的优胜者并不一定最后都能被录取。


特招生来自两张名单,约占招生总额的30%。其中,各院系领导的关注名单包括体育特长生、边穷地区学生、少数族裔学生、家里第一代大学生等需特别关注的群体,以及捐款人子女和哈佛教职员工子女。另一张是所谓Z名单(Z-list),包括哈佛校友子女(legacy)和通过正常程序上不了哈佛的相关人士后代。这两张名单亦被简称为ALDC,即体育特长生(Athletes)、校友子女(Legacy)、院系领导关注名单(Dean and Director’s interest list)和本校员工子女(Children of faculty and staff)


院系领导关注名单中的少数族裔主要指学生群体中代表性不足的非裔和拉丁裔。亚裔属于代表性足够的群体,一般情形下不被视作代表性不足的少数族裔。但这并不影响亚裔享受其他类别政策性特招的待遇。例如,本案数据显示,2014-2017年的特招生中,亚裔的录取率在校友子女类别方面与白人持平;在体育特长生、哈佛教职员工子女等类别则高于白人。尤其在院系领导关注名单中,亚裔学生的录取率高达47.7%,比白人高近5个百分点(43.1%)。由此看来,至少与白人相比,享受特招政策的亚裔申请人在这几年间并未受到歧视。

 

表3.哈佛特招对象中白人和亚裔申请人录取百分比,2014-2017

Source:本案法官判决书,https://admissionscase.harvard.edu/files/adm-case/files/2019-10-30_dkt_672_findings_of_fact_ and_conclusions_of_law.pdf

 

此外,亚裔占新生的比重并没有因为非裔和拉丁裔新生的增加而减少。自1980到2019年的40年间,亚裔新生占哈佛新生总数的百分比(图4深蓝线),与亚裔申请人占全体申请人的百分比(图4浅蓝线)非常接近,且这种趋势近年来更趋明显。同时,尽管亚裔、非裔和拉丁裔的申请人及其新生的占比在过去40年里都呈递增趋势,但亚裔的增幅大大高于其他族裔。

 


哈佛对亚裔录取人数的增长速度甚至高于亚裔总人口的增长速度。自1980年到2017年,亚裔占全美总人口的比重增加了三倍多,从1.5%[12]增至6.1%[13]。此间,亚裔申请人占申请人总数的百分比及亚裔新生占新生总数的百分比则分别增长了四倍多(从4.1%到21.2%)和五倍多(从3.4%到20.6%)。图4还提供了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数据。40年前,亚裔占申请人和哈佛新生总数的比重均不到5%,而非裔达5%以上(图4咖啡色线)。40年后,亚裔的比重均升至20%以上,大大高于非裔(约10%)


确定录取人选后,招生进入第六阶段:分四批发送通知书。即,提前录取、正常录取、待定、延后一年录取。


综上所述,哈佛的招生程序和步骤一环扣一环。尽管笔者对主审法官博若思“近乎完美”的评价有所保留,但也不得不承认整个流程相当细致、完整和专业,难以找到基于种族的原因、从制度上对特定族裔的学生进行差别对待的凭证。同时,历史数据也显示,亚裔并没有因为其种族的原因而遭受刻意歧视。笔者曾经假设大组表决环节难保一视同仁,因为要考虑的因素很多。但特招生中亚裔申请人的录取率如此之高,说明此假设并不成立。

 


4


 “个人资质” 分数是怎么评定的?


亚裔申请人的 “个人资质” 专项的评分普遍低于其他族裔申请人,引起许多亚裔家长的不满,也成为SFFA指控哈佛歧视亚裔申请人的主要证据之一。因此,有必要对此梳理一番。


哈佛的招生文件中对个人资质专项即没有确切的定义,也沒有量化指标和具体的评分指导。学校只是希望评审员通过诚挚、助人、勇气、善良、坚韧、同情心、自信力、领导能力、成熟度、和恒毅力(integrity, helpfulness, courage, kindness, fortitude, empathy, self-confidence, leadership ability, maturity, or grit)等角度,综合预估申请人对哈佛社区的可能贡献 [14]


实际操作中,“个人资质” 的内容是中国学生熟悉的申请赴美留学的三项常规要求,即校友面试、申请人自述及申请人所在高中的老师及辅导员的推荐信(图5)[15]

 


回顾历史,哈佛将个人资质作为招生专项指标的初始目的,是为了解决所谓 “犹太生问题”。早年的哈佛,入学考试并不难,评审时也不考虑种族因素。但由于学费高昂,结果录取的学生绝大多数是白人富家子弟和明牌高中的毕业生。一战后,犹太裔学生开始增多。从1918到1925的短短七年间,犹太生占哈佛学生总数的百分比从20.0%大幅升至27.5%。在全美排犹的大环境下,时任校长罗伦斯·娄维尔先生(Lawrence Lowell)担心信奉新教的家长不愿自家子女与犹太生为伍、而将孩子送到别的学校就读,造成生源流失。


自1922年起,开始要求报考哈佛的申请人填写其种族、肤色、宗教、母亲的娘家姓氏及父亲出生地等,并增加了校友关系、老师推荐信、学生自我陈述和面试等步骤,以便在招生初期就能甄别出犹太裔申请人,将之排除在外。通过多方运作,娄维尔校长成功地将犹太新生的百分比控制在全体新生的15%以内,并将此政策维持了20年之久(1926-1945)


二战结束后,随着美国社会反犹情绪的消落,哈佛逐渐减少了对犹太生的歧视,不过仍然保留了校友关系等作为特招对象。同时将自我陈述、面试和推荐信列入个人资质的评审要素。因为哈佛相信,考察个人资质和其他非学业因素有助于全面了解申请人[16]


社会舆论对个人资质专项的评价褒贬不一,但华裔家长辈们则几乎一边倒地持负面观感,认为它无法衡量学生的学习能力,判分的随意性高,成为制衡亚裔孩子的主要手段。其实,历史上哈佛也曾遭过类似指控。


上世纪八十年代,哈佛因在个人资质专项打分时对亚裔的描述常常使用如 “a classic V. N.” (典型的越南人)、“quiet”(安静)、“standard strong”( 典型好学生)等字眼,而遭到联邦司法部民权办公室的起诉。而当年的法庭判决是,哈佛也用类似语言描述其他族裔的学生,只不过频率相对较低而已,因此不应被认为是针对亚裔的歧视。哈佛事后也没做任何调整、或给评审人员提供相关培训。


法庭档案显示,2014至2019年,普招申请人群体中(表4,生源1),只有18.0%的亚裔的个人资质分数得到有希望进入哈佛的1分或2分。这个百分比虽然居几大族裔中最低,但差异并不是很大(白人22.6%,非裔19.1%,拉丁裔19.1%)。若只将体育特长生除外、其他特招生和普招生都算在内的话(表4,生源2),亚裔的占比为22.2%,略高于生源1,但还是比其他族裔低。两个生源相比较,非裔增长最多,从19.4%增至47.0%。其次为拉丁裔,从19.1%增至34.2%。

 

表4.哈佛申请人按族裔分类的个人资质分数为1分或2分的百分比,2014-2019

 Source:  admissionscase.harvard.edu/files/adm-case/files/2019-10-30_dkt_672_findings_of_fact_and_conclusions_of_law.pdf, p. 55-56.

 

亚裔申请人的个人资质的平均分数在各族裔中垫底的事实,不仅引起亚裔群体的愤慨,也给SFFA的指控提供了强有力的佐证。SFFA在诉状中指出,哈佛给亚裔申请人的评价往往是 “安静/腼腆、偏数理化、勤奋(being quiet/shy, science/math oriented, and hard workers)”、“将来想当医生” 等。曾有某高中的大学申请辅导员(college counselor)质问哈佛,为什么不录取他们推荐的亚裔好学生?得到的回答是:“申请人群体里这类孩子太多了(There were so many kids in the pool that looked just like this kid.)”。言下之意,似乎并不是因为亚裔孩子不够优秀,而是因为所呈送的申请材料内容高度雷同,没能凸显个体的与众不同。SFFA据此指控哈佛有种族成见(race profiling)之嫌。


一审判决书中也提道,抽取10%的哈佛2018级申请人样本发现,其中255人有 “典型的好学生” 的评语,意指各方面都不错但没有一项显示其与众不同[17]。而这255人最终无一被录取,其中亚裔所占比例最高,达亚裔样品的15%,白人,拉丁裔和非裔则分别为12%、4%和1%。然而,有意思的是,当笔者将SFFA的指控和相关统计数据与一些亚裔家长分享时,得到的反应却是:“没错啊!我家孩子就是这样啊!”


哈佛的做法是否在个人资质专项上对亚裔有种族成见呢?对此,主审法官博若思在判决中提出三点意见 [18]


1)白人申请人的个人资质评分明显高于亚裔申请人,但亚裔申请人在学习成绩和课外活动方面的分数又明显高于白人。这三个评分都带有主观和客观成份,其隐性偏向可能影响评分。(判决书第124页)


2)虽然原告所聘专家的数据显示哈佛歧视亚裔申请人中的某些群体,但被告聘请的专家用同样数据所作的分析却得出相反的结论。故此,法官无法作出定论。(同上第126页)


3)即使白人和亚裔申请人的个人资质评分方面确实存在显著差异,但数据本身无法表明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换言之,统计数据只显示了有差异,但并没有阐明为什么有差异,而这里的 “为什么” 至关重要。(同上第126页)


与学习成绩、校外活动和体育能力三个专项相比,个人资质专项的主观性确实较大。因为前者的每一个分值,都有具体量化指标(如SAT/ACT分数,体育竞技成绩等)作为参考,而个人资质只有诸如 “Outstanding(杰出)(1分)、“Very strong(很好)(2分)等含义抽象的非量化标准。另外,老师推荐信和校友意见亦多少可能带有个人偏好。因此,若评审员的主观意愿确实影响了招生结果的话,则多半可能发生在评判定性标准的个人资质专项的环节。



5


结    语 


自《民权法案》(Civil Rights Act, 1964)通过以来,联邦高法的大法官们对高校中考虑种族因素的案件的意见虽时有相左,但基本依据以下原则判案 [6]


● 具体案件具体分析;

● 遵循宪法相关规定,高校招生时仅可将种族因素作为诸多考虑因素之一,但不可以将之作为决定性因素;

● 不得采用配额制度;

● 学生群体应该向多元化方向发展;

● 高校招生采纳考虑种族因素的政策必须满足 “严格审核” 标准。


实践中,当有公立大学或接受政府拨款的私立大学提出为促进多元化在招生时考虑种族因素时,法院会要求学校根据上述标准审核其有效性(Bakke案, 438 U.S. at 305)。2015年的数据显示,全美有20%的公立四年制大学申请在招生中将种族列入考虑因素之一,并通过了审核。同时亦有八个州通过立法,明确禁止本州的公立大学在招生时考虑种族因素。


假如把私立高校也纳入分析,我们就会发现,竞争性越强的学校,越有可能考量种族因素 [19]。2017年的一项研究发现,尽管近年来考虑种族因素的学校整体数量呈下滑趋势,但竞争性不同学校间的差异却日趋扩大(Hirschman & Berrey, 2017)。例如,1988年时,竞争性最弱级别(competitive)的学校中仅有43%的学校考虑种族因素;而竞争性最强级别(most competitive)的学校中,该比重则高达95%。26年后,前者的百分比降至18%,后者却仍然保持在92%。


据此,哈佛作为竞争性最强的私立名校之一,在招生中考量种族因素就不意外了。哈佛的招生流程和统计数据也沒有显示其针对亚裔或其他族裔学生的刻意歧视。反而,被列入特招名单的亚裔学生的录取率实际上非常高,超过白人。同时,亚裔申请人占申请人总数的百分比和亚裔新生占新生总数的百分比亦非常接近,且这两项都远超亚裔占全美人口的比重。


就个人资质专项而言,即使有评分不公正的情况发生,也不至于影响到全体申请人的平均分数。因为除非全体相关人员的通力合作,个别评审员无法整体拉低或抬高特定族裔学生的评分。


综上所述,可以说法官对本案的判决是有法律依据和历史数据支持的。


毋庸置疑,原告和亚裔群体中的许多人对该判决非常失望和不满。事实上,初审判决后三天,SFFA便向联邦第一巡回法庭的上诉法庭(the United States Court of Appeals for the First Circuit)提交了上诉状。SFFA的统计专家团队也随即发表了补充分析。今年11月12日,上诉法庭驳回其上诉后[20],SFFA表示将继续上诉至联邦高法。由于前不久美国联邦司法部起诉耶鲁大学在招生中对亚裔和白人申请人施行的反向歧视[21],本案的走向将更令人关注。联邦高法的最后裁决或将会成为又一个里程碑式的案例。 

 参考文献

[1] 根據美國聯邦人口普查局的定義,亞裔指祖上可追溯到任何遠東、東南亞、或印度次大陸的原住民的人,包括如柬埔寨、中國、印度、日本、韓國、馬來西亞、巴基斯坦、菲律賓群島、泰國和越南等國家,也包括自我申報的有關種族的具體回答,如“亞洲印度裔”、“華裔”、“菲律賓裔”、“韓裔”、“日裔”、“越南裔”和“其他亞裔”等。https://www.census.gov/quickfacts/fact/note/US/RHI625219
[2]为确保一些名称、词组及法律条文的准确性,中文译文下附原文或直接用原文。同时,文中所引用的数据和文字均来自公开资料,主要为本案卷宗。由于此案牵涉面甚广,本文主要从具体操作层面探讨,细节的讨论恕不逐一展开。对于案件涉及的诸如平权和公平的议题、案件审理过程及涉案各方的情况等亦不作评判。另外,除标注外所有图表均为作者根据公开资料制作,保留版权。
[3] 美国法典第42卷第2000d条及下属各款(42 U.S. Code § 2000d et seq.)的英文原文是:“No person in the United States shall, on the ground of race, color, or national origin, be excluded from participation in, be denied the benefits of, or be subjected to discrimination under any program or activity receiving Federal financial assistance.”数据源:Pub. L. 88–352, title VI, § 601, July 2, 1964, 78 Stat. 252.
[4]资料来源:Students for Fair Admissions, Inc. 訴狀(2014)。https://projects.iq.harvard.edu/files/diverse-education/files/complaint_against_harvard.pdf?m=1446553054 
[5]严格审核(strict scrutiny)是司法审核程序中法院用来决定某项法规是否合乎宪法的一项程序,常用在诉讼人指控政府有歧视行为的案件中。它要求政府证明其为达到某个确有需要的国家利益所采用的方法是以最小限制性方式、为此目标而量身打造的,以避免违反法律保障的平等保护权。严格审核是司法审核程序中用以评估政府的歧视行为是否违宪的最高标准。其他两个标准为中度审核和合理基础上的审核。https://legaldictionary.net/strict-scrutiny/. A government regulation that impairs First Amendment rights must meet a higher standard of need, called a "compelling government interest," to be constitutional. The least restrictive means test provides extensive protection for freedom of expression. This test is part of the strict scrutiny applied by the courts to a law that restricts First Amendment or other constitutionally guaranteed rights, when government interest must be weighed against constitutional rights. To pass the test, a law must use the least speech-restrictive means possible to achieve a compelling state interest. Narrowly tailored means that laws must be written precisely to place as few restrictions as possible on First Amendment liberties. https://www.mtsu.edu/first-amendment/encyclopedia/topic/2/general-legal-concepts-and-theories.
[6]哈佛案第186号文件(Docket 186, September 23, 2016), http://projects.iq.harvard.edu/files/diverse-education/files/ dkt.186_memo_iso_motion_for _judgment_on_the_pleadings.pdf.
[7] 资料来源:本案判决书,https://admissionscase.harvard.edu/files/adm-case/files/2019-10-30_dkt_672_findings_of_fact_and_ conclusions_of_law.pdf (p. 119).  原文是“… the magnitude of race-based tips as indicated by the relative academic qualifications of admitted minority students at Harvard is modest … most Harvard students from every racial group have a roughly similar level of academic potential, although the average SAT scores and high school grades of admitted applicants from each racial group differ significantly.”
[8] 资料来源:同上。原文是“Although a university could run afoul of Title VI’s prohibition on quotas even where it stopped short of defining a specific percentage and instead allowed some fluctuation around a particular number…, Harvard’s admissions policy has no such target number or specified level of permissible fluctuation.” (p. 113)
[9] 资料来源:Trial Exhibit P1, Reading Procedures, Class of 2018, https://www.politico.com/f/?id=00000166-9690-d166-a77e-9f9c92f10001
[10] 资料来源:同上[9]。其他族裔也有细分,但与本文关系不大,故略。
[11] 资料来源:Jessica Wang, Nicole Hong, and Melissa Korn (Oct. 23, 2018). Breakdown of the Harvard Admissions Process, Wall Street Journal, https://www.wsj.com/articles/breakdown-of-the-harvard-admissions-process-1540287000.
[12] 资料来源:1980 Census of Population (1983, Bureau of the Census). (Figure 9, page 1-12).   https://www2.census.gov/prod2/decennial/documents/1980/1980censusofpopu8011u_bw.pdf
[13] 资料来源:The Asian Alone Popul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2019 (Table 13). https://www.census.gov/data/tables/2019/demo/race/ppl-aa19.html.
[14] 资料来源:同上[7], p. 20.
[15] 资料来源:同上[7], p. 55-56.
[16] 资料来源:同上[4]。
[17] 资料来源:同上[7], p. 46-47.
[18] 资料来源:同上[7],其一的原文是:“There is a statistical difference in the personal ratings with white applicants faring better that Asian American applicants. Asian American applicants, however, do better on the extracurricular and academic ratings than their white counterparts. All three ratings incorporate 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elements, and while implicit biases may be affecting.” 其二的原文是:“… although Professor Arcidiacono’s statistics suggest discrimination against certain subsets of Asian American applicants, Professor Card’s analysis of this same data suggests the opposite, thereby leaving the statistical analyses inconclusive.” (p. 126) 其三的原文是:“Even assuming that there is a statistically significant difference between how Asian American and white applicants score on the personal rating, the data does not clearly say what accounts for that difference.” “… although the statistics perhaps tell ‘what,’ they do not tell ‘why,’ and here the ‘why’ is critically important.” (p. 126)
[19] 竞争性强弱根据Barron’s Profiles of American Colleges设定的级别而定,共有四级: Most Competitive (A to B+ cumulative average, 3.67+; Test scores in top 10%; ACT: 32+, SAT: 1400+, TOEFL: 100+ on IBT), Highly Competitive (B+ to B cumulative average, 3.20-3.60; Test scores in top 25%; ACT: 26+, SAT: 1250+, TOEFL: 90+), Very Competitive (Cumulative average no less than a B-, 3.00+; Test scores in top 40%; ACT: 23+, SAT: 1100+, TOEFL: 80+), and Competitive (Median SAT of 645 or higher or Median ACT of 28 or higher).
[20] 资料来源:Appeals Court Backs Harvard on affirmative action. Inside Higher Education (November 12, 2020). https://www.insidehighered.com/admissions/article/2020/11/13/appeals-court-backs-harvard-affirmative-action
[21] 资料来源:Justice Department sues Yale (October 12, 2020). https://www.insidehighered.com/admissions/article/2020/10/12/justice-department-sues-yale-over-admissions.
Hirschman, Daniel, and Ellen Berrey (2017). The Partial Deinstitutionalization of Affirmative Action in U.S. Higher Education, 1988 to 2014. Sociological Science 4: 449-468, https://pdfs.semanticscholar.org/e9ea/ f38066b23da8d698682a9f42b3a00c18bb63.pdf?_ga=2.82417110.1717989010.1597205271-261643396.1597205271.

Regents of Univ. of California v. Bakke, 438 U.S. 265 (1978). https://supreme.justia.com/cases/federal/us/ 438/265/.


 制版编辑 卢卡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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