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命”还是“革命”?-深度-知识分子

“认命”还是“革命”?

2019/08/24
导读
运动场上,我们就是不一样

“人啊,认识你自己!”

撰文 | 李雪森


我的工作是研究基因,研究的领域是癌症与衰老。同一类型的癌症,有些病人对药物反应极好,而有些病人的情况却恶化很快,这往往是肿瘤的基因差异造成的,具有某些突变的癌症几乎无药可用。掌握秘密的人常常并不快乐。我们在无力的旁观患者生死痛苦的同时,往往对不幸者充满了同情。

我十分羡慕运动科学家们的工作——同样的研究方式,但是他们负责最具活力的人的最有活力的那段生命。与形容枯槁的病人不同,活力四射的运动员身上有哪些基因的秘密呢?这些掌握着竞技的终极秘密的人又有哪些沉重需要承担?

运动的历史至少有将近3000年。专业的体育比赛至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7-8世纪的古希腊奥林匹克运动会。基因的研究有多久?从遗传学的第一课孟德尔豌豆实验算起,至今只有约150年。然而,这个年代的差距对人类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人类10000年前就开始成功地驯化家畜和栽种农作物。我们很早就知道同属于一个物种的“它们”,至少在我们需要的那个方面,本上是不一样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基因科学告诉我们,那些不一样是因为构成生命的素——基因,或者说脱氧核糖核酸(DNA),不一样。

“它们”不一样是无所谓的,甚至我们为此感到高兴,因为我们可以从中获得更好的农牧业产出。但是对于运动场上的“我们”呢?我们一样吗?如果不一样,我们怎样接受“我们就是不一样”这个现实?

此书的作者大卫·爱普斯坦在书中[1]告诉我们:

  • 复杂的运动中不可思议的能力往往是因为一个最基本的生理优势,比如敏锐的视力。而宣扬坚持与努力的“10000小时”理论,只可能在基因(基因决定生理功能)条件相似的情况下起作用;
  • 基因的优势作用是如此明显,它甚至可以超越其它任何后天因素。如果你选择性忽视基因的不同,那你最起码不能忽视男女之间的性别差异吧,离开基因你甚至连男女都分不清楚;
  • 如果改变比赛方法以规避某种生理优势,其它基因的因素也会同时跟进;
  • 运动的优势基因由于民族历史和居住地的选择而在特定种族中富集;
  • 如果你想把自身的努力发挥到极致来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那么你也许愿意知道基因会控制你的训练热情和投入度,更糟糕的是,不利的基因会导致运动场上的伤痛和猝死。
所以认命吧,我们就是不一样,去和一样的人比赛“10000小时”的坚持吧,不要后悔,基因是拿到奥运会决赛入场券的必要条件,却是充分的条件

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单凭努力你可以成为学校乃至一个城市的冠军,但是想进入世界8强,你必须有合适的生物学父母。有很多运动项目上的表现还没有基因的背书,似乎只能用运动员的汗水和坚持来解释,但是我确信这是由于我们对基因和运动表型之间联系的研究还存在极大的空白。

努力是很难量化和比较的,即使是训练的时间相等,强度相同,但是对技术动作的思考和大脑重建的程度也是难以衡量的。有些成绩很好的人会刻意掩饰自己的努力,从而炫耀自己的天赋;也有些更成功的人,他们拥有惊人的先天优势或强大的家族背景,但是他们极力给自己塑造一个“我是天才,我更加努力”的人设,因为努力是被社会认可的优秀品质,戴上这个光环更容易让普通人接受、敬仰和追随。

其实,我们的不一样,远远没有终止在基因的序列上。表观遗传(epigenetics)也对基因的开启和关闭起着重要的影响。表观遗传是DNA碱基的化学修饰(甲基化),以及包装DNA的组蛋白的更复杂的修饰(比如甲基化和乙酰化)等。这些修饰的变化是完全可逆的,有些修饰可以至少遗传两三代,甚至更多。有研究表明,在饥荒期中孕育的孩子,精神分裂症、肥胖和二型糖尿病的发病率要明显高于同质的对照人群[2,3],这显然会影响人的运动潜质。

然而,基因的影响依然不仅于此。除了我们自己的基因组,寄生在我们体内的肠道菌群的基因也发挥着影响力。运动可以改变人的肠道菌群,而把马拉松运动员的某种非典型乳酸菌移植给小鼠后,这种小鼠的运动耐力提高了13%。这个数字足以造成世界顶级选手和高水平运动员的显著区别[4]

这些发现令人无法释怀。因为我们的父母是谁,父母的生存环境如何,这些都是我们完全无法控制的。如果不单纯考虑生物学因素,社会上的偶然因素,甚至单纯的“运气”[5],都对人生轨迹有着重大的影响。这些因素叠加起来,留在自己手中,可以用努力来平衡的余量,就少之又少了。

以上种种因素又以基因序列最为令人不安。因为即使以实验室最新的生物技术来看,改变人体全部细胞的基因序列也几乎没有可能。面对命运,“宁有种乎”的不屈诘问,似乎在逐渐失去力量,至少在运动场上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努力为之,又有何为?答案是为了至少暂时能留在竞技场上,多一次命运的比赛,多一代子孙的繁育,多一轮民族的兴盛,等待选择的轮盘转到自己的幸运点。即便失败,看吧,恐龙的骨架依然震动着地层,苦撑了30万年而灭绝的尼安德特人血脉也有2%融入了现代智人的基因组。有人说努力设定了低限,是的,不管基因的天花板将上限压得多低,低限总是要自己设定的。如果说突破极限的提法现在看起来并不十分科学的话,那么努力可以让自己无限接近自己的上限。正如《中庸》有云:“力行近乎仁”,儒家的至高理想“仁”,只要努力就可以很接近了。

《运动基因》一书的畅销出乎作者的预料,但是在新版的补充内容中,运动员出身的作者在字里行间也显示了他的焦虑:因为运动精神历来鼓励拼搏,而不是拼爹。由于基因上的“劣势”造成思想上的消极,是要避免的。事实上,种族主义者就曾一度片面的鼓吹人种有优劣的论调,这一领域曾沦为科研的“雷区”。

这本书把人们并不愿面对的人类基因带来的差异,展示在广大读者的眼前,我认为更普遍的意义在于提醒我们正确地认识自己。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运动项目,减少可以避免的伤病,了解自己的上限,并能够以此为目标努力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我们的祖先曾经力图逐日、填海和移山,现在我们用各种预报极力避开火山爆发、地震和洪水。努力的精神依然存在,但是努力的目标已经现实了。

无论在“认命”和“革命”之间如何抉择,正确认识自己(和其他人)才是成功的关键。我们承认了自己不能暴虎冯河,但是最难的往往是承认自己不能比过同类。运动是动物最基本的技能,《运动基因》一书通俗而深刻地向我们展示了:我们(在运动上)就是不一样,至少不能靠饮用同样的“鸡汤”而得到同样的效果。

所以你希望重新选择职业或者生活方式吗,你有更多的选择吗?你的新选择会更好吗?既然我们就是不一样,那么“人啊,认识你自己!


参考资料

[1] 《运动基因》作者: [美] 大卫·爱普斯坦 出版社: 人民邮电出版社 副标题: 非凡竞技能力背后的科学 译者: 陈钢 / 陈超等 出版年: 2019-5

[2] Rates of adult schizophrenia following prenatal exposure to the Chinese famine of 1959-1961, David St Clair et al. JAMA. 2005;294(5):557-562.

[3] Transgenerational effects of prenatal exposure to the 1944-45 Dutch famine, MVE Veenendaal et al. BJOG. 2013 Apr;120(5):548-53.

[4] Meta-omics analysis of elite athletes identifies a performance-enhancing microbe that functions via lactate metabolism, Jonathan Scheiman, et al. Nature Medicine volume 25, pages1104–1109 (2019)

[5] Talent vs Luck: the role of randomness in success and failure, Alessandro Pluchino, et al. Advances in Complex Systems Vol. 21, No. 03n04, 1850014 (2018)


文章头图及封图片来源:icanwinsport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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