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懂的抽象画为什么能够吸引人?|艺海拾真-资讯-知识分子

难懂的抽象画为什么能够吸引人?|艺海拾真

2017/04/07
导读
抽象画的崛起使绘画艺术走出了“复制真实”的桎梏,回归了艺术抒发情感、交流思想的本职。

时至今日,绘画中的抽象表现形式不仅在艺术创作中具有广泛的影响力,也得到了一般观众的认同和追捧。那么,为什么没有表达任何具体形象的抽象画能够为大众喜闻乐见呢?本文试对抽象画的缘起、先驱者的探索与神经科学家对这类画作的科学分析作一番梳理。


撰文:林凤生(上海大学教授、《自然杂志》退休编审)


抽象画在欧洲崛起


抽象画起源于19世纪中叶,它能够在写实绘画繁荣了500多年的“欧陆画坛”脱颖而出,实在是有原因的。因为艺术的生命力在于创新,再精美的东西看得多了也会日久生厌。19世纪中叶前,欧洲的传统经典作品在题材上已经老掉牙,大多数是“宗教画”和“历史画”,与当时人们的生活格格不入。与此同时,这些画作的表现方式也很陈旧:画面色彩很暗,被印象派画家嘲笑说像“酱油汤”。另外,发明于这一时期的照相机和摄影术也给传统绘画带来了冲击。所以,法国画家莫奈等人提出,应该画那些照相机拍不出来的东西。


在这段时期,陆续出现了英国画家透纳、法国画家莫奈、俄国画家康定斯基和荷兰画家蒙特利安等人,他们在创作中舍弃了原来的传统,简化处理绘画中的各种元素,为后来的画家作出了示范。蒙特利安等人的作品还引起了诺贝尔生理学奖得主David Hubel的关注和研究,成为科学与艺术交汇的一个切入点。


透纳——抽象画的先驱


第一个放弃细节描写、追求抽象表达的不是欧陆画家,而是英国人透纳(1775-1851),这应该与英伦三岛的海洋性气候变幻莫测、海景风光多姿多彩有关吧!透纳是一个艺术神童,14岁时考进了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学了一年就毕业拿到了学位。


毕业后,透纳开始创作风景画,也常常去当地的建筑师那里打零工,赚一点零花钱。从现在还保存的建筑图纸里,我们看到了他早期的速写练习,真的是出手不凡!在一般人刚刚研究生毕业的年纪,24岁的透纳已经成为英国皇家美术学院里最年轻的院士。


透纳热衷于描绘光色的变化或运动的某一个瞬间,就像现在用高速相机拍摄的特写快照一样。变幻莫测的海上风光是他的最爱,水天交混、光影错杂,大自然愤怒时的咆哮让人惊心动魄。据说,透纳有一次在海上遇到风暴,为了观察海上奇景,便让船员把自己在桅杆上绑了整整4个小时。经过这样的历练,透纳的风景画在绘画史上达到了独树一帜的高度,影响了后来的印象画派。考察透纳的创作历程,他也是从具像起步的。关于透纳的早期作品,艺术史给出的评价是:“善于用无数的细节来表现大自然的神奇,达到了‘史诗一般’的程度”。 


图1. 透纳《英国货船到港了》


图1是透纳早期的一幅作品《英国货船到港了》。他巧妙地使用了光、影和透视等技法,对于画中的细节也处理得小心翼翼:几艘小船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船帆被狂风吹起来紧紧地攥着桅杆,白色的海鸥正冲向浓黑的、聚集着暴风雨的云层。波涛、水平线、船、帆和人都清晰地展现在画面上。


青年时期的透纳为开阔眼界,曾搭乘货船跨越英吉利海峡游遍欧洲大陆。他先后访问了法国、丹麦、荷兰等国,后来又去意大利访问了威尼斯。游学经历大大地开阔了他的视野。透纳向各种画派学习如何表现从水面升腾起来的光影和雾气,画出雾气朦胧的画面。


 图2. 透纳《暴风雪》


39年后 ,透纳画的《暴风雪》(图2),画的是与图1相同地点的场景,此时画中的具象元素已经看不到了。运动着的是云层、天空和波浪;小船只是通过它的围杆,用线条做了暗示。天空与海洋之间的区别仅仅是一种可以获得的印象。观众从画中感觉到的是:汹涌的波涛、横扫的狂风和洒向船体的倾盆大雨。光亮与黑影盘旋而上对比强烈无比,没有清晰的、有形的图像,却表达了大自然中排山倒海一般的强烈运动!显然,透纳在图2中唤起观众的感情反应要远胜于他原来的作品(图1),有一种振聋发聩的气势。英国文学批评家,哲学家William Hazlitt对透纳的画大为赞赏,说他的作品画出了“空气”和“无形”。 


就在画家创作《暴风雨》的时候,摄影技术的发明让西方传统的写实技能大为贬值。原来,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开始,西方绘画发展起了一种越来越逼真的画法,从乔托(Giotto)到库贝特(Goubet),艺术家的水平是以能够在平面上再现真实的能力来衡量的,即画家能够在二维的平面上画出三维世界的场景。 


1877年,摄影师用一幅奔马照片证明:它在奔跑的某一个瞬间可以是四蹄腾空——显示出与写实绘画的不同(参见《脑外伤能够激发艺术想象力吗》一文),从而使写实绘画的真实性受到了质疑。1905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问世,大众媒体对此进行了讨论。此理论挑战了绝对的时空观,对公众的认知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因此也激励艺术家对具像艺术提出反思:绘画艺术的意义是否一定要真实地再现外部世界?还是应该与其他艺术一样表达自己,实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透纳的艺术实践无疑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给“万马俱瘖”的欧洲绘画圈带来了冲击!


康定斯基——抽象画的始作俑者


当画家开始走向抽象化的时候,他们注意到了绘画艺术和音乐艺术的相似之处。音乐没有表示具体内容,仅仅使用了抽象的声音元素和时间节奏却能够感人至深甚至催人泪下,这是为什么呢?那么,绘画艺术是不是一定要有具体内容呢?这个问题由法国诗人Charles Baudelai提出,他认为:时至今日,人们对“美”已经有了许多新的认识。他说:“虽然我们每一个感官对局部的、有限度的刺激会有反应。但是全部的器官都在比较深的美学层次上有着更多的联系。”


现代艺术史认为,俄罗斯画家康定斯基是第一位尝试创作抽象画的艺术家,他能够勇敢地跨出了这一步,与他具有比较高的文化知识和音乐修养密切相关。康定斯基是一个虔诚的宗教徒,从小生活在宗教环境里的他,每次走进巍峨高耸的神殿,环顾金碧辉煌的壁画,听到耳熟能详的宗教音乐在空中回荡,一种敬畏、超凡脱俗之感就会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这种感觉正是康定斯基要找的,把它画出来是他梦寐以求的意愿。


此外,康定斯基醉心抽象画还在于他有很高的文化程度,对科学上建立起来的一系列伟大的方程有所了解。科学方程的形式是如此抽象简洁,内涵又如此包罗万象,让康定斯基心驰神往、跃跃欲试。 


图3. 康定斯基《教堂》


1911年1月的一次偶然事件成为康定斯基创作抽象画的转折点。那天,他出席了一年一度的慕尼黑新年音乐会,第一次欣赏了先锋音乐家Arnold Schoenbor的弦乐重奏和三段钢琴曲。Schoenbor(1874-1951)在作曲中引入了和谐的新概念,其革命性的、没有“主基调”形式激发了康定斯基的热情。受到了音乐抽象启发的康定斯基,开创了一种无主题的抽象画风格:用绘画来表现自然的语言,放弃了图像最后的痕迹。请留意《教堂》(图3),这是他1910年的作品(音乐会前),画中使用了明亮的色彩,教堂的轮廓虽然模糊还是可以辨认。


图4. 康定斯基《结构》


到了1911年(音乐会后),在康定斯基的作品《结构》(图4)中,我们已经找不到画与与外部世界有什么联系,可辨认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这幅作品通常被认为是艺术史上的第一幅的真正的抽象画。


令人奇怪的是,康定斯基的抽象画居然没有减弱他作品的魅力和观众的认可程度(当然,这是对一部分高品位的观众来说的)。事实上,这样的画对观众的眼睛和大脑都是一个挑战,因为欣赏抽象画(图4)较之观看图3所示的教堂需要有更强的想象能力。从那以后,康定斯基一直坚持用抽象的形式作画。他也欣喜地发现,喜欢这样抽象画的粉丝在不断增加。画中热情奔放的色彩、形状、符号和图案让观众产生了丰富的联想和意念活动,也激发他们情感上的共鸣。所以,康定斯基的抽象画被称为“热抽象”,与此对应的是蒙特里安的几何抽象画,也称为“冷抽象”,将在后文介绍。康定斯基的实践对后来的绘画新流派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还是一位艺术理论家,著有《论艺术的精神》和《点、线、面》等作品。


蒙特里安——追求彻底的简化


在欧洲的早期抽象画里,荷兰画家蒙特里安(1872-1944)是走得最远的、也是最具有个人特点的艺术家。毕业于荷兰阿姆斯特丹的艺术学院的蒙特里安出名很早,年纪轻轻就开了个人画展。与透纳和康定斯基一样,他的抽象画风格也是从具像绘画起步的。我们从蒙特里安的早期作品《Gein的风车》(1907)和《Oele森林》(1908)可以看到,他的画色彩绚丽,带有印象派风格,显然受到了同为荷兰画家梵•高的影响。


图5.《Gein的风车》(1907)


1911年是蒙特里安事业的转折点:那年,阿姆斯特丹举办了《毕加索和勃洛克立体派画展》。这种明显带有几何风格的绘画引起了他强烈的兴趣,于是,蒙特里安决定去艺术之都巴黎寻求发展。


图6.《Oele森林》(1908)


在巴黎期间,蒙特里安与凡·杜斯堡等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创办了《风格》杂志,组织了“风格画派”,也称“新造型主义”,他们的作品影响很大,还影响到了建筑和装饰领域。在蒙特里安发展和形成自己的绘画风格的过程中,法国画家塞尚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为塞尚也是一个“几何控”。下面,我们从几幅蒙特里安的不同时期的代表作里分析他绘画风格的转变:图7是创作于1912年的《灰树》,画中的色彩已经简化成单调的灰色,一棵树简化成几条线,突出了树干和分支间的结构和关系,抹杀了树的环境和地点的特征,走向了抽象。


图7.《灰树》


图8.《构成、色彩与线条》


而到了1913年的作品《构成、色彩与线条》(图8)中,画作已经不再表达真实的东西,以免引起情感而遮蔽纯净的自然。在画中,我们可以看到的是几何的曲线和弧线。蒙德里安定型后的作品严格地只用红、黄、蓝三色(当时以红、黄、蓝为原色)以及黑色、白色,图形的边缘也都是直线,有人称之为“格子画”。《红、蓝、黄构图》(图9)是一幅极具活力的作品,色彩的张力使这些绝妙的图形显得紧密,粗细不等的黑色边界线包含着完美的平衡。


图9.《红、蓝、黄构图》


图10.《百老汇爵士乐》


在蒙德里安晚期的作品《百老汇爵士乐》(图10)中,观众还可以感觉到运动:当观众的眼睛沿着红色、黄色、蓝色的格子移动时,几乎可以感觉到“扑通、扑通”的心跳。许多人都对蒙特里安孜孜不倦地重复画同一类作品感到不解,事实上这与他的宗教信仰有关系。他相信自己看到的山水、树木、房舍都有潜在的本体,画家的任务就是要把隐藏在其中的结构及和谐画出来。


对于蒙德里安的作品,笔者在开始接触时也不理解,后来看多了就喜欢上了,甚至成了他的粉丝。记得十几年前装修新居时,笔者曾力求舍去一切可有可无的累赘之物。来访友人见我的居室十分简洁,问是什么风格?我笑答:这是蒙德里安风格。


蒙德里安与画家梵•高是老乡,二人的为人处世也有些像,都很“一根筋”。梵•高曾经邀请高更一起生活,可是住在一起不到两个月两人就发生大吵,最后梵•高一怒之下用刀割下自己的耳朵。而蒙德里安与凡•杜斯堡是志同道合的画友,一起办《风格》杂志,组织学术社团,后来却分道扬镳。两人分手的原因居然是蒙德里安坚持画中只能出现竖直线和横线,而凡•杜斯堡却坚持斜线也是可以的。图11是凡•杜斯堡的一幅与蒙德里安唱对台戏的作品《不和谐音对位构图》,你看,哪一幅更好呢?


图11. 凡•杜斯堡《不和谐音对位构图》 


英国画家尼科尔森(1894-1982)也是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抽象画家,在上海艺术节上开过他的个人画展(2004)。他专门研究圆形和长方形之类的简单形状和它们之间显示出的一种和谐之美。对于这些抽象画,有朋友看了一头雾水,问我观感,我的回答是:赏心悦目,也仅此而已。


科学家对这种“形式美”有点瞧不起,爱因斯坦说:“形式的优美与否,这是裁缝和鞋匠考虑的事。”而著名美术史家贡布里希在评论尼科尔森的画时说:“很可能一幅画除了两个正方形之外别无所有,创作者却劳神费力,比以前的艺术家画圣母像还困难。因为画圣母像的画家知道自己的目标,并有传统作指导,面临的选择也毕竟有限。画两个正方形的抽象画家的处境就不那样值得羡慕了,他可能要把它们在画布上到处移动,试验无数种可能性,也许永远也不知道应该在何时何地停手。尽管我们完全没有他们那种兴趣,也不必嘲笑他们自讨苦吃。” 


蒙特里安的作品引起了科学家的兴趣。


当艺术家们在孜孜不倦地探索绘画创作和画法,试图寻找隐藏在极简绘画风格背后的哲学真谛时,科学家则对这个问题有了一些新发现。1959年,脑科学家David Hubel和Torsten Wiesel发现了蒙德里安的极简化绘画语言的重要生理基础——走向选择性细胞,这是脑科学研究历史上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原来供职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后在美国哈佛大学工作的David Hubel(1926-)是专门研究视觉的神经科学家,1981年他因为发现了“中枢视觉通路中的细胞的感受野特性”荣获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图12. 初级视皮层上的一个神经细胞对接受视野里出现的特殊走向的直线产生的反应。右边表示用微电极记录的该细胞放电的程度(图片引自参考文献[1])


上世纪后期发展起来的“感觉生理学”提出了一个“感受区”的概念:原本是指身体表面的某一个部位,以适当的方式刺激这个部位,就会引起某些脑细胞的反应,使某些脑细胞的放电频率增加或减少。对视觉细胞来说,感受区就是视觉区的一部分。在实验中,David Hubel与Torsten Wiesel发现,在大脑的初级视皮层上的有一群神经细胞都会对感受区里出现的特殊走向直线(无论直线是水平的、垂直的还是倾斜的)或者拐角产生放电反应。放电的强弱则取决于直线的走向。 


如图12所示:初级视皮层上的一个神经细胞对接受视野里出现的特殊走向的直线产生的反应。右边表示用微电极记录的该细胞放电的程度。从图中可知,从自上而下数第4个图表示的一条斜线,也就是它的方向是与时钟的10点到4点的方向一致的那一条斜线放电最激烈。


David Hubel认为,这些直线和拐角是构成“形状”或者“轮廓”的基本元件,而大脑的高级区域正是抓住了由这些直线和拐角转换而来的几何形状,整合成为大脑里映现出来的图像。因此,神经科学家们认为:视觉区的功能与极简绘画艺术功能非常类似,它们的目的都是为了从可见世界中筛选出不变的本质。用通俗的话来说,有些现代艺术家特别强调线条,而大脑里也确实有某些细胞只对特定走向的线条有反应,这二者之间很难说“纯粹是一种巧合”。


尽管这些讨论还没有最后的结论,但是大家已经达成共识:在艺术的简化过程中,线条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很多现代艺术家强调线条,并不是对几何有深刻厚的认识或者爱好,而是尝试将复杂的形体简化成本质,从神经科学角度来说,他们想要寻找的本质就是形体在头脑里的意象!


结束语


抽象画的崛起使绘画艺术走出了“复制真实”的桎梏,回归了艺术抒发情感、交流思想的本职。正如艺术史家阿罗利纳说:“如果要创造全新的绘画效果,不能从可见的真实世界中寻找素材,艺术家必须通过本能和直觉寻找灵感。”

 

参考文献

[1] Eric R. Kandel. Reductionism in Art and Brain Scienc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6

[2] 塞莫•萨基,潘恩典译,脑内艺术馆——探索大脑的审美功能,台北:商周出版社。2001-7

[3] Anjan Chatterjee, The Aesthetic Brain: How We Evolved to Desire Beauty and Enjoy Ar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4] Gibert,C. Nature Reviews Neurosience. 2013,14:350-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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