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大学教授的乡村记忆-资讯-知识分子

一名大学教授的乡村记忆

2022/09/25
导读
工业化农场是大势所趋,田园牧歌的时代已经远去。

传统的乡村土屋


编者按:

今天是第五个“中国农民丰收节”。这是第一个在国家层面专门为农民设立的节日,于2018年设立,节日时间为每年“秋分”。近日,上海交通大学MBA课程教授崔凯,基于18年乡村生活与24年产业关注,潜心4年创作的《谷物的故事:读解大国文明的生存密码》一书正式出版。作为一本通识读物,作者在向读者分享大量谷物知识的同时,也试图拓宽人们看待谷物的视角。更加可贵的是,该书不仅呈现出学者的探究、实践者的思考,还饱含一位“务农人”的质朴与温度。值此节日之际,《赛先生》邀请读者跟随崔凯教授一起,回眸“远去的乡村记忆”。


一块地上只要几代的繁殖,人口就到了饱和点;过剩的人口自得宣泄出外,负起锄头去另辟新地。可是老根是不常动的。这些宣泄出外的人,像是从老树上被风吹出去的种子。
——费孝通,《乡土中国》


撰文|崔凯(上海交通大学MBA课程教授,食品工程博士)


20世纪80年代,中国乡村有很多的茅草屋。房前屋后会有一个几米高的柴草垛,孩子们喜欢在上面玩耍。拴在一旁的马匹喜欢从草垛里一根又一根地衔出枯黄的秸秆,百无聊赖地嚼着。仓房里放着锹镐犁铧各式农具,木质把柄透着纹理,表面已经被磨得光滑。

年少时,我站在东北乡下老屋的院子里,一眼能够看到绵延几十里的农田。“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最先发芽出土的是野菜,有荠菜、蒲公英、蒿芽。拿起藤筐和小镰刀,很快就能满载而归。烧开一锅清水,放入几滴豆油,把洗好的野菜扔进去,有时还会加一个鸡蛋。菜汤里蕴含着浓浓的乡野气息,别有一番风味。

回到故乡的村庄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4月翻地,5月播种,8月抽穗,9月收割,春华秋实。人和黄牛在农田里忙碌,后来又有了拖拉机。到了播种和收获季节,学校会放一周的农忙假,孩子们可以在家帮大人干农活。其时极目四望:原野葱郁,地阔天高。

农村有这样一句老话——“世上只有三件苦,插秧,割禾,走长路”。农忙时节,天刚蒙蒙亮,一家人已经在地头。烈日当头,就靠草帽遮阴。毛巾挂在腰间,已经洗得褪色。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就挂在地头吹干,白白的,析出一层盐。粗糙的乡村生活打磨出人们坚韧的神经。


秋天到了,田野中一片金黄。田埂上栖息着数不清的蚂蚱和青蛙。听到人的脚步声,它们会四处飞蹿,令人眼花缭乱。1984年,张明敏在央视春晚上演唱了一首《垄上行》,作词是庄奴先生,写得非常优美:“我从垄上走过,垄上一片秋色。枝头树叶金黄,风来声瑟瑟,仿佛为季节讴歌。我从乡间走过,总有不少收获。田里稻穗飘香,农夫忙收割,微笑在脸上闪烁”。


一望无际的垄地

大豆秸秆的质地比玉米和水稻要硬很多,用镰刀收割,虎口经常会磨出血泡。收割的谷物一捆一捆地摊放在打谷场上,用马拉石磙或连枷摔打进行脱粒。散养的土鸡鬼鬼祟祟地在四周逡巡,趁人不注意,就冲上来啄食谷粒。有些人家将金黄色的玉米和红色的辣椒串起来,挂在屋檐下,远远望去,真的很美。




秋天风干的玉米

风干后的粮食用马车运到十几里外的粮站。粮站的人有些凶,农民们战战兢兢地等着他们过磅和扣水,然后踩着有些摇晃的跳板,把100多斤的粮袋子扛到三层楼高的粮囤上卸粮。卖粮的钱,就是一家人下一年的花销。


磨碎五谷的石碾


村子里有一台厚重的石磨,家家户户排着队碾米磨面,算得上最早的“共享经济”。磨盘旁种着几棵老榆树,为忙碌的人畜遮阴。磨盘看着很笨重,却能将粗硬的麦子、玉米和大豆磨成精细的食物,也蕴含着农人实打实的性格。残留在磨台上的细粉会被扫到簸箕里,一两一钱都凝结着汗水。麸皮也不会被浪费,拿回家去养猪喂鸡。夕阳西下,炊烟升起的屋舍里是忙碌的母亲和摇风车的孩子,秸秆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秋天收获的新米有一种独特的香气,赠送给亲友,承载着农家主人一份特别的心意。将淘好的稻米放在直径一米的大铁锅里,蒸熟后掀开厚厚的木质锅盖,一团热气腾空而起,灶房里变得如同仙境。锅底上结了那一层金黄色的锅巴,嚼起来非常松脆。




日子过得节俭,生活用品也会就地取材:稻壳灌的枕头,糜子捆的扫把,高粱编的帘子,稻草搓的草绳,葫芦切的水瓢,鸡毛束的毽子,藤条扎的篮筐。进入农闲季节,男人们将稻秸切碎,和到稀泥中,抹在土墙上,防风保暖。孩子们还会带秸秆到学校,堆放在简陋的教室后面,冬天用来生火取暖。炉火带来了暖意,玻璃窗上厚厚的冰花渐渐融化。



庄稼院里的藤筐

过年时,全家人在一起包饺子。剁馅、揉面、擀皮、包馅,很有仪式感。包个钢镚在里面,祈望吃到的人来年鸿运高照。上高中那年,我试着帮妈妈擀面皮。一开始笨手笨脚,后来熟能生巧,擀得飞快。多年以后,这项技能深得丈母娘嘉许。今天厨房里的饺子、馒头、面条几乎都是工业化生产,帮助人们节约了很多时间,却也少了全家人一起忙碌的温馨。



“米”字旁的文字


很多人家都是四五个孩子,兄弟姐妹间懂得关心和忍让。学校作业很少,家里也没有电视,孩子们经常成群结队地在野外疯玩,迎着风就一天天长大了。奔跑在乡间小路上,远远地就听到汽笛声响起。很快,一列绿皮火车从原野中驶过,蒸汽机的烟囱里拖着长长的烟柱。那时候真向往能坐着火车去远行,去地理课本中提到的那些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田野里弥漫着泥土和植被的气息,那里有一个生机勃勃的动物世界。天上有大雁和麻雀,草丛中有蝈蝈和蚂蚱,地下有蚯蚓和蝼蛄,河塘里有青蛙和野鱼,屋檐下是蜘蛛网和燕子窝,院子里狗撵鸭子嘎嘎叫。篱笆墙上落满了蜻蜓,翅膀金灿灿的。“阳光下蜻蜓飞过来,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水彩蜡笔和万花筒,画不出天边那一条彩虹。”罗大佑的《童年》是对农业文明的真实记述。无忧无虑的少年,沐浴着金色的阳光。


人们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早出晚归,走不了多远。一年四季,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有农忙也有农闲,大家脚踏实地,心态平和。曾经十里八村的乡亲,祖祖辈辈一起在田间劳作,彼此之间知根知底,对婚姻的想法也是天长地久。今天伴随着城镇化进程,越来越多的人群挤进钢筋水泥的楼房里,即使住在对门也彼此生疏。视野中到处是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没有了辽阔的原野和天际的火烧云,人们对土地的感情也变淡了。


村外的稻田(父亲1977年种下左边那棵树

小学课本上,有过一篇叶圣陶先生1933年写的小说《多收了三五斗》。故事中的万盛米行位于今天的苏州,毗邻已经开启近代工业化先河的上海。因为谷贱伤农,一位戴旧毡帽的农民说:“我看,到上海去做工也不坏,听说一个月工钱有十五块,照今天的价钱,就是三担米呢!”种地亏本,倒不如进城打工,这位农民算得上是“农民工”的先行者了。

从1952—2021年,农业占中国GDP的比重从50%下降到7%。经典经济学理论早已勾画出一条乡土沉沦、城市崛起的发展路径,农业现代化就是农业工业化、农村城镇化、农民工人化。在推陈出新的历史进程中,乡村甚至成为人们想要尽快逃离的地方。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们盖起了大工厂,装上了新机器,欢迎你,长期住在这里”,这首歌陪伴了几代人的童年。然而现实生活中,钢筋水泥的工厂和城市并不是小燕子的宜居之地。城镇化是农村社会解体的加速器,进城以后很多农民成为脚手架上的建筑工人和风雨中的外卖骑手。由于复杂的原因,很多人仍在“回不去的乡村和进不去的城市”之间徘徊着。



重温年少割草的时光


或许有人想:为何不让农民群体直接迁入城市?这样做既能共享城镇化的红利,又能加速农业现代化。但是,中国还有5亿人口生活在乡村,这么多人一下子涌入城市,住房、养老、医疗、就业和社保等一系列问题恐怕是“不能承受之重”。中国太大了,有些事情只能靠时间来解决。



工业化农场是大势所趋,田园牧歌的时代已经远去。回到故乡的村子里,乡间小路蒿草丛生,村口的水井早已废弃,很多房屋空无一人。石磨被丢弃在荒草之中,原野里没有了老牛哞哞的叫声。村里只剩下一些老人还在坚守,小学校已经因为缺少生源而关闭,曾经热闹的火车站也早已停运。站在田埂上,空气中依然是熟悉的味道,回忆年少时光,恍若隔世。岁月如歌,那时候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心中却充满了温情和希望。


“从前书信很慢,车马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作者简介:

崔凯,1970年生于吉林,上海交通大学MBA课程教授。先后获得江南大学食品工程博士和华东师范大学心理学博士,并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和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做访问学者。关注农业三十年。



文章内容节选自《谷物的故事》,上海三联书店2022年出版。




制版编辑|小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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