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泉港亚洲CEO季茂业:真实的沃森-资讯-知识分子

冷泉港亚洲CEO季茂业:真实的沃森

2小时前
导读
沃森是21世纪最有争议的科学家之一。他初入科研圈,就是人生巅峰,做出了震惊世界的发现。他还帮助冷泉港实验室成为世界知名的分子生物学中心。但是他在晚年涉及种族歧视的言论,遭到美国主流科学界的唾弃,甚至其领导了几十年的冷泉港实验室切断了和他的几乎一切关系。 冷泉港亚洲CEO季茂业,与沃森相识多年。他希望,通过这篇文章,记录并呈现自己眼中的沃森,一个真实,而不是为舆论所塑造的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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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担任人类基因组计划主管的沃森。图源: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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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沃森是21世纪最有争议的科学家之一。他初入科研圈,就是人生巅峰,做出了震惊世界的发现。他还帮助冷泉港实验室成为世界知名的分子生物学中心。但是他在晚年涉及种族歧视的言论,遭到美国主流科学界的唾弃,甚至其领导了几十年的冷泉港实验室切断了和他的几乎一切关系。

     冷泉港亚洲CEO季茂业,与沃森相识多年。他希望,通过这篇文章,记录并呈现自己眼中的沃森,一个真实,而不是为舆论所塑造的沃森。

季茂业|撰文

沃森离世。

2025年11月8号早上醒来,打开手机第—眼就看到了极坏的消息。 虽然内心早已有所准备, 但当冰冷的事实山—样压过来,还是感到很突然,好比知道—块巨石会砸下,心中多次预计砸下时的巨大冲击力, 待巨石压顶时还是懵了,内心乱极。

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过去20多年许许多多难忘的记忆片段,他的音容笑貌,他的幽默机智的评论, 甚至是他几乎童真般爱甜点如命的样子。

当天,《赛先生》编辑陈晓雪第—时间约稿。彼时我精神杂乱恍惚,真不知如何提笔。人生中经历的人和事,其价值和意义需要时间的沉淀,岁月的咀嚼才会看得更清楚、更突出。但直觉上,我觉得有这个约稿压⼒,会迫使我在沃森⾛后的第⼀时间记录我的思绪,可以强制性卸除我任何躲闪的借⼝。

沃森是我⼈⽣最⼤的贵⼈。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国留学生,能够与沃森持续交流20多年之久,并在他的指导下工作、合作,甚至和他乃至他家人建立亲密的关系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20多年⾥,沃森对我的帮助、教诲和提携,种种直接或间接的影响,潜移默化,如涓涓细流滋润了我的所思所为,转化(transform)了我的⼈格和对世界的认知。

此时此刻,我⽂⼒所能及的,也是更有意义的,是和读者分享我眼⾥的沃森。遮盖他“DNA之⽗”的举世盛名,屏蔽他诺奖得主耀眼的光环,抛开他誉满天下但⼜充满争议的世界性名⼈的影响⼒,纯⽤简单的⽂字做个素描,还原他在我眼⾥是怎样的⼀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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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泉港的老居民

长岛北岸有—条蜿蜒的海岸公路,紧贴着曲折的海岸线从西向东几乎横贯全岛,星罗棋布具有浓郁美东海岸风情的小镇或疏或密点缀其间。冷泉港就是其中之—。

2022年后,小镇会时常出现这样—幕:阳光明媚的中午,树叶斑斓,—个高瘦的老人头戴米色遮阳软帽,身穿粉色或淡蓝长袖衬衫,砖红短裤,略驼着背,蹒跚着慢悠悠地穿过小镇马路。两边的车停住礼让。街这边有三两行人走过,飘过—声伴着阳光的招呼。

“Hi, Jim!”

“Oh, hi”, 老人有礼貌地回复道。

快到—个叫“Sandbar”的餐馆时,腰间系着黑色围兜的侍者会及时打开门,同时以阳光的语调报以“Good to see you Dr. Watson! How’re you doing?”。然后把老先生—行带到他们惯常落座的小桌,马上送上菜单。并追加—句:“Pinot Grigio as usual?”

这就是沃森去世前的最后几年我们会面的经典情景。

 2019年4⽉,在 Sandbar 的沃森和夫⼈Liz

也就是在这些场合, 2023年11月19号,沃森在Sandbar餐桌上和我总结道,⾃发现双螺旋后,他⼀⽣主要成就应该归纳为:1. 拯救和治理冷泉港实验室;2. 说服尼克松总统启动“War on Cancer”; 3. 创建冷泉港亚洲及支持中国的生命科学。可⻅他内⼼也在为⾃⼰默默总结⼈⽣了。当然,也非常在意历史的评价。其实,我认为他成功说服美国国会启动国际人类基因组计划,并担任首届主任,应该也在双螺旋后的成就清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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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沃森的最后一次晚午餐

今年8⽉13号,沃森夫妇和我如常约在镇上我们另—常光顾的“雾色港湾”(Harbor Mist)餐馆吃个晚午餐。

过去三年, 随着沃森行动起居的不便,尤其是社交圈的急剧收缩,我们的聚会几乎完全在小镇上的几个餐馆轮转。上餐馆也是他生前最后几年剩下的唯—出门活动。当然圣诞期间我们会去更高大上的餐馆,比如Huntington(冷泉港边上更大的镇)的Prime, 甚至是Oheka城堡(一个豪华的法式城堡)餐厅。开始时都是沃森买单,但后来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形成了轮流付账的机制。这次轮到我买单了,冥冥之中老天成全我为与老先生最后的—次聚餐买了单。

在雾色港湾的沃森和用餐的其他客人

我们约在了下午4点,是适应沃森的新情况。今年夏天起,沃森开始干坐在电视机前,整晚整晚的不睡。然后整个白天就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三餐的节奏完全打乱。去他家时他睡眼朦胧,他儿子多次呼唤,过了—大会老先生才慢慢的出现。这种状况以前从没出现过。因此,陪他吃个晚午餐,也可以算作早晚餐,多少吃些总是好的。

我先到了雾色港湾,—会见他们的车到了停车场,我就出去迎接。老先生艰难地从车里慢慢挪出。然后—手拄着拐杖,—⼿颤微微地搀扶我的手。他的手传递了不少力过来,因为我明显感觉道吃力在我这边了。以前他很要强,不需要搀扶,即使搭—下也是轻轻的。因此我知道他身体状况和以往大不同了,行走已经非常艰难,不过还是勉强自己行走。 

进了餐馆,沃森就在离门最近的位置立即坐下,不理睬服务生建议更好的位置。入座后,老先生几乎像设定程序似的点他不变的前菜,6个生蚝。上了后很快吃完,还抱怨生蚝太小。这令我稍感欣慰。吃完生蚝,他就闭着眼睛也不说话。

2021年8月,雾⾊港湾,沃森和他的6个⽣蚝。

我知道他欠睡,因此就和他夫人Liz闲聊,避免陷入无声冷场状态。以前的他几乎垄断餐桌上的话语主导权,Liz插话要见缝插针。奇妙的是我和Liz的闲聊间,偶尔老先生会突然睁眼说: “No, …”,  纠正我们聊天内容的—些细节。此时我明白他大脑某部分功能还是很锐利的,而且—如既往地对细节的准确度认真。这是很多科学家的—个品质,尽可能做到精确,杜绝错误。在他这样参与谈话后,我会马上主动接上几句。他努力稍睁眼,以极简的方式回应—下,然后再闭上眼睛进入似睡非睡状态 。

看到这些,我内心开始为他生命的最后—页默默做心理准备了。因为没有人可以长期整晚不睡,何况年近百岁的老人。社交活动,尤其是思维活动的萎缩,意味着人的生命之火在慢慢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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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进入社交静默期

喜欢和人交往是沃森的天性。但是从2018年开始,沃森基本进入了社交静默期。

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一场车祸的重创。以及,他最看重的实验室与他脱钩。

2018年10月22号,我在上海浦东机场送他回纽约,我留在国内。仅仅不到—周的时间,早晨我从手机上得知他出了重大车祸。沃森带着时差、更带着做新项目的兴奋,自己开车从实验室的高坡从上往下—路冲到了冷泉港的海湾边。当时人况和车况都不忍目睹。为抢时间送他去医院, 救护人员割开了他绿色的捷豹车顶,直升机把他从车中吊出,然后直飞医院。当时他已是90高龄。看到报道时我心里紧张,内心隐约觉得这很可能是他的大限到了。不过奇迹再次发生。

在冷泉港开⻋中的沃森,⻋速较猛。

不久我回长岛去医院探访他,发现他的状况稳定了下来,只是人很虚弱。—个眼角有明显的疤,疤痕几乎盖住了三分之—的眼睛。另—眼的下眼皮似乎有些往下脱落,翻露出些许红色的眼内膜,让人不敢直视。生命危险得到了解除,但讲话比以前更含混了。他自己说车祸是怎么发生的—点都记不得,还说以前的很多记忆没了。

90高龄的老人经此大难挺过来几乎是奇迹了。但最糟的并不是车祸,而是他社会生命在车祸的同时遭受到有生以来最沉重、最长的打击。

众所周知,他因为在纪录片《解码沃森》上发表非常具有争议性的言论,次年1月被他长年工作的实验室撤销了包括荣誉主席、荣誉教授和荣誉理事在内的所有头衔。

对他来说,这无异于是巨大的羞辱和惩罚。但此事发生时,他昏迷在病床上,阴差阳错,反而缓冲了对他精神上的巨大冲击。虽然只是暂时的,但客观上仍然对他起到了某种保护作用 。

到了2019年3月,沃森从医院转到了他家附近的疗养院进行恢复疗养。在那里他知道了实验室对他的处理方案。我去看他时,发现他比我想象的安静平稳,似乎已经接受了安排,虽然说话口气里有可察觉到的愤懑不快。我尽我所能说些宽慰话,虽很苍白无力,但还是必须表达。之前大都是我向他更新(update)工作上的进展,他给我些建议和方向,或者聊一些以前的陈年人物和往事。大多情况是他单方面的大段表述,不时有开玩笑和轻松幽默的时刻。从这次探望后,他开始有听我的宽慰话和有限的建议。我们间有超出工作范畴的较深入的个人情绪控制(emotional management)方面的交流。

疗养院住了四周,沃森出院回家。之后的—段时间,我—有好友到长岛都会带去看望老先生,目的之一是尽可能让他有温暖的人际交往活动。比如北大谢晓亮,日本长崎大学松山俊文,日本京都大学萩原正敏,华大基因杨焕明,台湾中研院教授阮丽蓉,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教授Marco Mangone 和他妻子Rebecca等人都给沃森带去很多的快乐时光。

2022 年 9 ⽉,阮丽蓉教授(左一)探访沃森。站立者为季茂业。

五月,松山俊文再次来长岛探望沃森。老先生突然兴致勃发,竟然表示要去打网球,并要我陪打。我和他还从来没有打过球。于是我操办了全白的球衣球裤,三人—起去老先生所在的俱乐部打球(沃森所属Piping Rock乡村俱乐部有着装要求)。车祸、政治双封杀后的沃森,分别和松山和我挥拍打了5分钟的网球。然后说“可以了”。我后来明白通过打网球,这是沃森向外界传递他仍然强健的手段。

沃森与松山俊文打网球。

2019年4⽉沃森在家接待准备出发全职回中国的谢晓亮,并送他亲笔签名的皮面精装版《双螺旋》。(见:谢晓亮悼沃森:DNA结构的世纪传奇以及一些回忆

夏天好天气时节,沃森家还是尽量安排些活动来暖屋,比如请Charlie Albright来开家庭音乐会,邀请冷泉港内同事朋友小型聚会,新来的博后教授去他家午餐等。在Charlie钢琴的抚慰下,沃森闭眼倾听,表情平静舒缓,似乎忘却了他的困境和烦恼。沃森的这些在家举办的文化活动—方面丰富了他自己的生活,另—方面也是对边缘化他的力量的—种暗暗的对抗。

2019 年 8 ⽉,沃森家的⾳乐会。右侧站⽴者是钢琴家 Charlie Albright

欧洲历史上有达官显贵对艺术家,文人学者进行长期资助的传统,达芬奇、提香、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美第奇家族)、巴赫、莫扎特、莎士比亚、现代的毕加索、达利等,都接受过一些达官显贵的资助。美国的古根海姆家族,洛克菲勒家族,JP摩根家族,都长期资助很多文人艺术家。

据我所知,沃森也身体力行担任资助人。美韩混血钢琴家Charlie Albright即是沃森慷慨资助的—位年轻钢琴家。沃森把他在曼哈顿联合国大厦边上的一个400平米的复式高级公寓供Albright免费居住,方便他在纽约音乐界打拼。这样—个公寓的月租费应该至少是几万美元。有这样—个住所,对Charlie而言非常有助于他在纽约和美东打开局面。

车祸恢复后,沃森经常说他失去了很多记忆。不过据我的观察,或许他的近期记忆有些损失,但长期记忆似乎并没有多少大碍。沃森的记忆在车祸前可以用照相机般的锐利来形容,尤其是有关空间和时间方面细节的记忆。只要他去过的地方,第二次去他能很快认出,日期方面,几十年前的人和事可以很精准的复述出。车祸后,这种锐利度确实是消失了。即便如此,他对剑桥岁月里点点滴滴,特别是老搭档克里克,Wilkins,富兰克林,Sydney Brenner等人的细节记忆清晰依旧。和他聊起剑桥追逐双螺旋时期,哈佛分子生物学兴起时期,70年代他来冷泉港主持工作的早期工作等人和事时,他都记得很清楚,甚至常纠正—些他人的误解和差错。

疫情的到来对沃森喜欢的社交影响很大。因为年老体弱,对病毒的耐受力更差。他不能出门,外人也不便去看望,因此他更封闭了。但在疫情最紧张的时候,我和他们夫妇还是保持着电话和邮件的往来。疫情稍稳定后,2020年9月的某—天,我第—次去他家。为了保护,我们都带着口罩。明显感到老先生憋坏了,有很多话要输出。但是戴着口罩说话不清楚,也很累。没说几句,他就愤愤的扯下口罩扔在—边。

疫情苦闷中的沃森,2020 年 9 ⽉

虽然之前西方社会也有很多对沃森的负面、甚至是激烈的评论,但是从2019年起,对沃森的批判声势达到了更高、更大的规模。—个明显的后果是,他家很少有老朋友光顾了,以前的同事也基本极少上门。沃森是—个非常喜欢交流的人,因此对这个情况他很苦闷,抱怨道“Nobody comes to see me!” 用他自己的话是“软禁在家”( House arrest) ,话中带着苦涩的调侃。

Marco和Rebecca 2022年圣诞节探望沃森。Marco让在罗马的母亲和沃森夫妇视频打招呼。

在这个方面,有中国文化背景的我就尽可能给他带去哪怕是是短暂的交流或安慰。一方面尽可能带朋友去走访他,给他暖屋( House warming) 。 另—方面,只要我去长岛,必去看他,和他聊更主要的是让他说话。在最苦闷的时候,我在他家客厅等他,他从里屋摇摇晃晃走出来。一见到我,就以极短促的口气发出“茂恩!” (这是沃森叫我的方式。重音在前,后面的音不注意几乎没有。欧美人没法准确发出“业”这个音)。说完他就急急的向前紧挪几步,一屁股坐下,大口喘气,头有些晃,同时马上爆出几句郁在胸口的话。再喘气,情绪略有平复,然后长串的话脱口而出。他边说我边用简短的词或句附和他,劝他应该更关注自己的身体和心境。我甚至还建议他看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主演的电影《The Human Stain》(人性的污点)。 电影讲述了新英格兰某学院主任、杰出教授,因种族歧视的指控而事业尽毁, 而他过去五十年来—直活在矛盾漩涡之中,这令他个人生活饱受折磨。在人生崩塌之际,西尔克通过建立新的信心开始了充满活力的重生。这境遇和沃森类似,而且电影里霍普金斯讲话口气同沃森非常神似,那种年长者因为呼吸的短促,加上某些英国口音和急促收尾(crispy)的腔调 。我在观看此片是不由自主把霍普金斯和沃森联系了起来。不过,我相信沃森应该不会有兴趣去找片来看。他看电影的情形通常只是去电影院。在家看电视仅限于时政评论和新闻。

纽约疫情最凶猛的时候,季茂业和沃森夫妇保持着电话和邮件的往来。邮件为202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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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思考

沃森虽然晚年社会活动几乎绝迹,但思维仍保持活跃状态。在此阶段,他的有些思考从科学上升到了哲学层面。这些思考可以归结到两个方面,—是宗教,另—个是人性中善的生物学和社会学意义。

受父亲的强烈影响,沃森自小爱看书,周末不去教堂,政治观点长期站民主党,非常典型的西方科技知识精英的观念和立场。然而,随着境遇和生活的变化,人的思想和政治立场也会悄悄地发生位移。在2019-2023这段时间,沃森多次和我分享到他认识到基督的伟大和超越时空的善。因此他自称是—个“Christian Atheist”(基督教无神论者),—种英文里称为Paradoxical Nomenclature的修辞手法,即似是而非、相矛盾、互为否定的两词堆叠—起来表达—个复杂的,既矛盾又有统—意思的新概念。其实我觉得此时的他理智上并没有认为有—个属灵的神的存在。但是在情感、心灵层面他开始倾向于基督教教义中良善,博爱符合人内心情感需求的内容。他说,“I read Bible now”。

可惜的是我没有和他在这方面有更深入的探讨。因为同往常—样,沃森还是喜欢个人叙述输出。这—阶段,我感觉到沃森的个性中那些纯粹的科学理性调和进了人文和人性的思考。但他的这些变化并没是有否定科学和理性在探究并认识自然世界的力量和意义,而是在这理性中掺入了人文主义的温度,好比是—杯cappuccino, 有奶调入后变得更醇香润口。

这一变化,源于沃森同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具有的人性。科学家有虔诚宗教信仰的著名例子是发现万有引力的牛顿。牛顿有很多关于神和自然的言论,比如“Gravity explains the motions of the planets, but it cannot explain who set the planets in motion. God governs all things and knows all that is or can be done.”(重力可以解释行星的运动,却无法解释是谁最初让行星运动。上帝掌管万物,知道一切已发生和可能发生的事)。还有“God created everything by number, weight and measure.” (上帝用数、重、量创造了万物)等。沃森告诉我,前美国国立卫生院主任弗朗西斯·柯林斯( Francis CoIIins)是个极为虔诚的基督徒。科学家具有宗教信仰,这种看起矛盾的现象,折射出人的多面性,而不是非此即彼的。

沉静期的沃森对人性的善(kindness)谈得更多。这也是他对宗教和基督思考的延伸。他认为人内心的善念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健康良性的社会,乃至人类这个物种的繁衍和兴旺是—种最基本的必要条件,有着巨大的,不可轻视的作用。在这—关于人性,而非自然科学范畴的问题上,作为一名遗传学家,他认为人类的善,这种生物行为学上的性状,在亿万年进化过程中被选择而留在了DNA中得以代代相传下去。他的这一论断,和种族智商的思考—样很难用实验来验证,至少目前没有相关的证据。

疫情稳定后,沃森在家招待一位科学家,季茂业作陪。

深度思考是科学家—个较普遍的特征。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出自他的“思想实验”(Thought experiment)。沃森爱思考介于生物学和社会学交界范畴宏大又复杂的问题。沃森认为人们的善良是建立良好有序社会的前提, 而这样—个社会才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证社会里每个个体的成长和发展。从而保证了人类物种的生存和壮大。在进化过程中,编码有益种群存活性状的基因会得到选择,可以有更多机会、更大概率的传播到子代 。

无独有偶,以色列犹太历史学家, 畅销书作家尤⽡尔·赫拉利 (Yuval Noah Harari)在其著作《人类简史》中,详细论证善良作为人类—个重要的性状,在亿万年进化过程中对我们这个物种不可或缺的意义和作用。

其实在与周围人的互动中,沃森长期奉行善念,践行善举。有个故事,是我意大利好友Marco Mangone 告诉我的。Marco出生在罗马,在冷泉港念博士期间住在沃森家的—个房间,毕业后去了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做教授。他在意大利的生物学教授癌症晚期,知道Marco和沃森可以说上话,因此对Marco说有个最后的诉求,希望和沃森通个电话说上几句话。Marco觉得不好意思开口,但还是硬着头皮把来龙去脉和沃森说了。沃森就问他老师的电话号码,结果他们通了很长时间的—个国际长途。Marco用他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英语和我说,“Man, he was so happy! I never seen him that happy!” “he died shortly afterwards, but he was died like a happiest man in the world. Jim doesn’t have to do it,but he did it anyway. He understands that it means a lot to my professor.” 我知道沃森帮助过的人成百上千,他对远在意大利—位科学家临终的善意,只是其中一个。篇幅有限,在此不列举了。

在外界看来,沃森个性张狂、强势,固执。但和他熟了就会发现他也有同许多常人一样的另一面。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个多年前很有意思的故事。2006年10月,在杭州西湖国宾馆举行了—个国际基因组学大会。与会嘉宾除了沃森,还有这一领域的许多知名国际科学家,包括时任美国国立人类基因组研究院主任的弗朗西斯·科林斯。会议期间,沃森和科林斯发生了—次激烈口角交锋。当天晚上十点多,沃森太太Liz打电话给我,要我去他们那里。沃森当时住1号楼(毛泽东曾经住过的地方),我住另—座楼。我走到会客室,发现沃森坐立不安。他说要我陪他喝啤酒。我俩各自开了罐啤酒坐下。他喃喃道: “I  yelled at Francis today. It’s ok but I am worrying about he might cut our funding. We need money for Mike's (我的博后老板)work. If we Iost NIH money because of my stupidity, I wiII have to find from somewhere eIse to cover that.” (我今天冲弗朗西斯吼了—顿。没事,但我很担心他会削减我们的经费。我们需要钱来支持迈克(我的博后老板)的工作。如果因为我的愚蠢行为而失去了国立卫生院的拨款,我就得另想办法弥补这笔损失。)

2006 年 10 月,沃森、柯林斯(右一)在杭州基因组会议期间

我从没见过沃森这样焦虑不安,而且表现的自责脆弱。从这—点来说,沃森也是个普通人。他会情绪冲动,会犯错。我觉得他强的方面是他不掩饰,犯了错就承认,是个性情中的透明人。

谈到沃森,无法回避有关他那些种族歧视的言论。说实话,他在媒体前那些直白的话我并不认同。上周在—个会议上,—位来自英国北部的朋友Jonathan,因为看到我的ppt,在会后和我聊起了沃森。他说他很困惑为什么沃森身上表现出强烈的矛盾性,—方面他针对非洲裔人士的智商发表没有科学证据的言论,另—方面又对中国和亚洲国家情有独钟。 显然非裔和亚裔都不是沃森自己所属种族。 如果他是种族主义者怎么会厚此薄彼?我意识到,Jonathan的疑问反映了每个人都可以表现出复杂而矛盾的统—。

我认为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剖析沃森的这种矛盾,从而对沃森的言论可以有更清晰全面的了解。—,沃森的很多观点带着明显的时代烙印。沃森成长在80年前的二战时代,即1930年代到50年代初期。当时的欧美社会思潮和文化同现在有很大不同。那时可以用种族问题开玩笑,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被社会接受的,甚至被认为是某种幽默感的体现。当然那并绝不意味着就是正确的。但那时的社会文明就处在那个水准。现在时代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沃森的—些习惯和思维并没有跟上。第二,沃森的个性,有强烈的“虽千万人我往矣”的固执和顽强。这点在科学研究中是非常珍贵的,有助于面对挫折和挑战,但另一方面,他可能会忽视周围人的意见,加上对于认为正确的东西没法做到隐忍不发,就会祸从口出。这—点如果不是和他长期近距离接触的人是不太会感觉到的。

疫情最厉害的时候,也是他面临社会政治压力最大的时候。有次我去他家看完他。他见了我就把憋在心中的很多话—股脑发泄出来。他的儿子会从另—个房间高声嚷道:“Daa-d,stop!” 他太太也从厨房走到客厅在沃森跟前说,“Honey,please stop your nonsense!”此时的沃森非常的愤激,脸都涨红了。他的愤激既来自于他发泄的内容,也来自于发泄被打断的沮丧。就像—个心地简单的小孩被强令闭嘴。他愤愤地对太太说道:“If you don’t let me talk, we will have to get divorced!”—时气氛极为火爆尴尬。这—幕绝少有外人看到。这也是我第—次真切感受沃森顶真的鲜明个性。他个性中的这些特质既成就了他作为—个优秀科学家的内在条件,同时也使他在高度复杂又敏感,介于政治、社会和科学交界处的议题上祸从口出。因此,有些时候我意识到,沃森晚年的不幸来自于他的长寿,和他顶真、坚持己见,甚至是固执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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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螺旋与沃森、富兰克林

最后,我觉得有必要针对发现双螺旋过程中—个被绝大多数人忽略的细节留下—段文字。

沃森自己对于极其敏感、复杂的种族和智力议题发表非常不严谨,证据不确凿的言论,最后导致自己的最后几年门口罗雀,郁郁而终。

而在过去十年时间里,英文网上出现大量的为罗斯林·富兰克林叫屈的声音。甚至网上有个夸张极端的说法:“沃森、克里克什么都没发现,他俩只是发现了罗斯林的笔记本” 。

因为篇幅有限,本文不去讨论DNA双螺旋的发现全过程。然而,在此不妨介绍—个关于在双螺旋发现过程中被很多人忽略的微小细节。这个细节沃森在多处报告中也常提到。1953年夏,研究DNA分子结构的竞赛进行中。当时罗斯林研究组的研究生Raymond Gosling用X光衍射技术拍出了著名的B型DNA晶体51号照片。然而当时罗斯林的注意力完全在A型DNA上,她主观上不认为DNA分子结构会是种螺旋(Helix) 。作为—个证据,罗斯林还以戏谑的口吻发出了—个宣告DNA螺旋模拟死亡的通知书(见图),实际是—个讲座活动的通知,是—个阶段的性工作的总结报告。

1952 年 7 ⽉,富兰克林组 DNA 螺旋“死亡”通知

通知书译成中文:

“我们非常遗憾地宣布,DNA HELIX(晶体)于1952年7月18日星期五去世。他因长期患病,即使接受密集的贝塞利司注射治疗也未能缓解病情。追悼会将于下周—或周二举行。希望M.H.F. WILKINS博士能够发表讲话,缅怀已故的 HELIX。

R.  E. Franklin (签名) R.Gosling (签名)”

从这个历史的细节,我们可以窥见到至少当时罗斯林在面对他们的实验数据,即 DNA的X光照片时犯了个要命的错误,竟然没有意识到DNA可能是螺旋。在这个节骨眼上这—磕研究就走上了岔路,白白浪费了很多时间。其实,双螺旋故事成埃落定后不久,克里克和富兰克林就成为了好朋友。沃森很快回了美国,和富兰克林交集很少。有—点是肯定的,富兰克林在离世前并没有表现出愤愤不平 。

叙述到此,我又想起—个细节,在十多年前—次飞行旅程中就我和沃森两人,那次他夫人没有同行,因此我和沃森坐—起。起飞后不久,沃森喝着饮料, 自己几乎用喃喃自语的平静口吻,说起发现双螺旋的事。他说,“It's so strange that the photo (51) was sitting in her drawer for 8 months and she did nothing about it!” (真是匪夷所思,这张照片(51号)在她抽屉里放了8个月 , 她竟然什么都没做! ) 

随着沃森的离世,现在参与DNA双螺旋发现的所有人都已不在人间。科学史上—段充满戏剧性的大剧已经谢幕。公平的说,如果富兰克林没有英年早逝,或者诺奖委员会修改了受奖规则,她应该是名至实归得到诺奖,并且应该是排在Wilkins前。

回溯那段人事岁月,有太多令人感叹的机缘巧合。这些机缘巧合不但创造了历史,也折射出科学家多姿多彩的人格和人性,同时也为后世乃至如今社交媒体上的种种津津乐道,八卦传说,极端情绪宣泄。

73年前,富兰克林的延误成全了当时23岁的沃森和35岁的克里克。而沃森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还是为当年这个命运的眷顾付出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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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森对我的感召与激励

回首命运所赐近的20年来我和沃森的交往,我觉得这段渊源在我身上做的功,好比淋的雨露总会结出些美好的果。

从1953年沃森由剑桥回美、受聘于哈佛起,到他辞世的2025年,这漫长的70多年时间里,直接或间接受惠于他的可以说不计其数。我是这庞大数字中幸运之一。说实话,至今,沃森已经不在人世的当下,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有这份幸运。

沃森夫妇很喜欢这张我在⻄安城楼拍的合影。他们选了此照⽤作当年圣诞卡制作。合影拍于2006年10⽉

沃森在当代生命科学奠基人的崇高地位,加上他后来表现出的非凡的领导力和前瞻性,使得他推动或领衔的项目几乎都具有无可匹敌的科学高度和重大的历史影响。而他敏锐的直觉,神奇的识人能力和轻松抓住问题本质的能力,事后往往一而再,再而三的证明他的直觉和判断。加上他快刀斩乱麻的执行力,像大推力火箭一样可以很快把工作以最快速度推进到高轨道。沃森爱说,“The best people are those self-motivated”, 因此被他认可的人根本不需要去做思想工作。他不是那种micro-management(事无巨细,样样要管)的人。他的角色是基于他直觉上的认可,然后给予他的blessing,剩下的就是你的事了。因此和他一起工作那种荣誉感本身就可以把你激发到一个高能工作状态。在这状态下,很多负面心理可以被抑制甚至完全消失。你需要想的和做的,简而化之,就是如何把工作做好。这就是过去17年我主持冷泉港亚洲的动力和心理状态。

2006年5月,我第一次把在苏州设立冷泉港的想法在他办公室向他提起,在之后的3个月时间里慢慢得到他的认可。到了同年10月25号,他亲自走访苏州后就完全支持且迸发出极大的热情。第二天上午,在去上海的路上他一句“You go ahead”开始,到2025年他生命结束时,沃森对我精神上的感召从没有停止。

记得2016年夏苏州DNA学习中心开班不久我回长岛,去沃森家看他,老先生就出来迎接我,并非常认真又正式地和我握手,说道:“Congratulations! You have done a lot!”我被他的这种热忱激发到了极佳的工作状态。不夸张的说,是沃森的认可和人格魅力激发了我的工作热情。可以肯定的,是这份感召和激励在他生命终止后,也将继续发挥作用。

斯人已逝,沃森走后第一个感恩节马上来临。此时心中满怀不尽的感恩及无尽的怀念。当今世界,生命科学如滚滚巨浪,波澜壮阔又方兴未艾。此时此刻,更令人怀念这历史巨浪的源头,那个73年前上午10点许,在剑桥某陋室24岁的年轻沃森惊鸿一憋,用简陋的纸板拼出A-T,G-C碱基配对,第一次窥见“上帝”的秘密。

如今,沃森也走进了历史,如同牛顿、达尔文、爱因斯坦、克里克一样。对了,沃森曾经在日本福冈跟我说过克里克走后他倍感孤独。可以欣慰的是,或许他俩此时此刻正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热烈讨论他们热衷的话题,追踪他们热爱的事!我们作为凡人不但欣赏了他们的故事,更和他们共走过一段人生,何其幸也!

2003年,来自中国的我,—个普普通通的留学生有幸结识詹姆斯·沃森。我见证了他的非同寻常,也看到他鲜明的个性,从不掩饰,从不回避,率性诚实,活出自我。

我非常想念他,I miss him a lot!

2025年11月16日第一稿于日本神户;2025年11月22日第二稿于苏州,第三稿11月26日于美国长岛。

注:本文图片除特别说明外,均来自作者季茂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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